晋末多少事 第1058节
作者:然籇      更新:2025-12-23 18:56      字数:3639
  第一六六九章 奈何,又是奈何
  毕竟跟着毛穆之断后的都是宁州兵马之中的精锐,之前也经历过不少风浪波折,再加上严明的军纪,所以并没有士卒抱怨或者直接自暴自弃的选择倒头就睡。
  他们小口小口啃食着手中的干粮,喝着所剩不多、和这寒风一样冷的水,挨过这难熬的夜。
  夜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最冷的时刻过去之后,晨光熹微,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在山谷之中向头顶上看自然是看不到鱼肚白的,能看到的只有蒙蒙亮、黑和蓝相互交织的天色。
  到了后半夜,已经赶路加上作战连续折腾了一整天的宁州士卒们,多半都不堪重负的睡了过去。
  只不过山上的守军似乎也不比宁州士卒们好到哪里去,很快山上山下便是鼾声一片,时不时的传来士卒的惊呼声,大概是在噩梦中惊醒,而这惊呼声经过山谷的放大,如同钟声一般回荡,惊醒了更多的人。
  一时间,山谷之中,骚乱之声、呐喊之声、谩骂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以至于毛穆之一开始以为援军赶到了,后来又以为关中王师改变了想法要发动进攻,等到最后闹明白了原来只是一个士卒做噩梦了,登时哭笑不得。
  他随手拍了拍已经缩到乱石堆里,双手颤抖着不知道在扒拉什么的习凿齿,示意平安无事,继续睡觉。
  看着习凿齿转身,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只断了的胳膊,俨然刚刚就是在沾着血要往自己身上和脸上抹,毛穆之也反应过来,敢情这家伙已经在打算装死人蒙混过关了。
  因而毛穆之更是无奈,只好不管他,只是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刀。
  第一次是因为有人做噩梦,可是又有谁知道下一次是因为什么呢?
  然而这样的事情,在整个后半夜发生了不止一次,每一次都被证明是虚惊一场,而每一次也都是山上山下都跟着乱糟糟大呼小叫,以至于到了最后变成山上山下互相喝骂对方为何不好生休息。
  恐怕也算是一番奇特的景象了。
  大概是因为最终事情是走向了这个地步,所以才没有发生意外,否则历史上也不知道多少次可怕的营啸,就是在士卒的神经紧绷到极致之后无处宣泄,最终动手砍向自己身边的袍泽,诱发的整支军队崩溃。
  就是在这样的一惊一乍中,在双方主将、尤其是山谷之中这些将领的担忧之下,战场迎来了第二天的早上。
  毛穆之等人在山谷里只能看到天空的色泽变化,而站在山顶上的张蚝,能够清楚的看到一轮红日正要跃出地平线,似有炽热的岩浆在远方蓄势待发。
  天光破晓。
  滚滚的热气旋即冲散了夜色的凄冷。
  浓郁的香气随即在整个山谷之中回荡着。
  关中王师已经开始埋锅造饭,煮的还是热饭。
  一时间,整个山谷内的宁州士卒都不淡定了。
  他们是冷干粮就着冷水艰难的度过了昨夜,现在手头上的粮食早就消耗一空,完全靠搜集战死的袍泽身上剩余的粮食和水,但是那染了血污和泥泞的干粮,任谁看了都得皱皱眉头,哪怕是战场上厮杀日久的老卒。
  然而这些陪着他们睡不好觉的关中王师,竟然能够吃上香喷喷的热饭,这就让宁州士卒们既是羡慕,又是嫉妒。
  毛穆之的确是一个很会调动军队情绪的将领,在察觉到了士卒们怒气和怨气正在积攒并且攀升的时候,毛穆之果断的带领亲卫、组织体力保存较好的士卒,向着南侧谷口发动冲锋。
  可惜很不幸,毛穆之的这般举止本就在张蚝的预料之中。
  甚或者说,张蚝如此大张旗鼓的埋锅造饭,就是为了引诱毛穆之再冲上这么一次。
  当毛穆之的身影出现在了冲锋队列最前面的时候,张蚝也正提着刀站在堵住路口的那个壁垒上,静静地注视着他。
  相隔数十丈的距离,毛穆之却隐隐感受到了一道锋锐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他霍然抬头,不知不觉的就发现了城头上隐约的身影。
  毛穆之直接端起来手中的弩,然而那人转眼就没了踪影。
  “杀!”毛穆之顾不得那么多,匆匆放箭,然后将弓弩往自己背上一挂,抽刀向前冲。
  乱石堆砌的道路,此时并没有能够阻碍已经下定决心冲锋的这些宁州士卒前进的步伐,他们娴熟的在石头之间越过,如同一道道利箭刺向关中王师所在的壁垒。
  然而······
  顷刻之间,箭矢和乱石纷纷乱乱而下,密密麻麻砸向正在冲锋的宁州士卒。
  “他们早有防备!”这是在宁州士卒们心头泛起来的第一个念头。
  毛穆之也脸色微变,意识到自己还是因为太过急切而中了敌人的诱敌之计。
  不过毛穆之也未太过惊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的犹豫反而有可能葬送更多的将士。
  所以他越众而出,不顾昨天伤口仍然还带来阵阵疼痛,奋力的向着那道壁垒所在的方向攀爬。
  身后的亲卫们手脚并用,以求能够跟上自家主将。
  主将尚且如此拼命,士卒们也索性豁出去了,随着毛穆之一起向上冲。
  奈何壁垒之前虽然并不是直上直下,石块和檑木已经堆出来了一个甚至都不算陡峭的缓坡,但是箭矢迎面兜射下来,新的石块更是不断地给这个缓坡“增砖添瓦”,想要顺着缓坡爬上壁垒,又谈何容易?
  毛穆之已经能够看到壁垒上探出头向下丢弃石块的关中士卒,甚至如果此时毛穆之的手中有长矛的话,能直接贯穿那人的胸口。
  奈何,又是奈何!
  毛穆之的手中只有一把易于携带的长刀,长度远远不够。
  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恍惚之间毛穆之听到有人大喊道:
  “将军,小心!”
  一块石头直接砸中了毛穆之的胸口,毛穆之向后倒去。
  闭上眼睛之前,他看到了晃动的人影,大略是自己的亲卫们扑了上来,掩护自己。
  奈何,还是奈何!
  他们到底是来晚了一步。
  “这样战死,辜负了儿郎,但是至少没有辜负大司马。”毛穆之在心中喃喃说道。
  风里好像还有别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是“停手,快停手”!
  可是隐隐约约、模模糊糊,也听不清楚。
  亦真亦假,亦梦亦幻。
  毛穆之在沉睡之前,还是忍不住哂笑一声。
  第一六七零章 不是天堂,也非地狱
  毛穆之扪心自问,敌人又怎么可能大发慈悲的要停手呢?
  今日一死了之,倒也算是没有看到最终全军覆没的悲惨。
  奈何,竟还是奈何,毛穆之并没有死。
  他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在一个营帐之中。
  灯火通明,旁边好像有人在低声说着什么。
  毛穆之艰难的伸出手,声音喑哑,想要说什么,他所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引起了说话之人的注意。
  头顶上的光亮顿时被人影挡住,几个人出现在毛穆之勉勉强强睁开的视界之中,其中一人伸手捏住毛穆之的手腕正在把脉,其余几个人则低低唤着他的名字。
  毛穆之喃喃说道:
  “这,这是哪里······”
  难道是天堂么?
  有一人微笑着说道:
  “此处是犍为城外,我关中王师大营。”
  “关,关中······”毛穆之喃喃念着这两个字,如潮的记忆一下子翻涌上来,包括自己最后带着士卒们发起的近乎于绝望的冲锋,也包括自己最后被石块砸中,心里想着就此能够一死了之。
  可是,关中,这恍如梦魇一样的两个字,此时又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了耳边。
  原来这里不是天堂仙界,而是地狱。
  有人伸手搀扶着毛穆之缓缓坐起来,与此同时,正在给毛穆之把脉的人也缓声说道:
  “应当只是一些皮外伤,内脏并无大碍,只需要静养就可以了。”
  “将军当真是钢筋铁骨也。”扶着毛穆之坐起来的人感慨。
  视线逐渐凝聚,毛穆之打量着这个看上去笑眯眯、人畜无害的少年:
  “尔,尔是何人?”
  少年并不吝惜于自我介绍:
  “不才正是关中都督府参谋司主事,张玄之。”
  毛穆之此时方才冷静下来,也骤然明白,自己也不是在地狱,而是真真切切的在关中军队的营帐之中。
  他强忍着头痛,喃喃问道:
  “余为何会在此处?”
  张玄之清了清嗓子,俨然早就已经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因此施施然介绍道:
  “将军为矢石所伤,旋即你我两军各自收兵撤退,鉴于将军伤势未明,且贵军人困马乏、粮草全无,我军主动提出请贵军放下武器、好生优待。”
  毛穆之登时挑了挑眉,脸色微沉,能够把劝降说的这么清新脱俗,也是没谁了。
  张玄之不以为意,接着说道:
  “贵军饥寒交迫、伤员众多,再加上将军本来就陷入昏迷之中,不省人事,所以留给贵军将领的选择并不多,将军应当可以理解。
  且事实也证明,将军麾下的诸位将领所做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小半个时辰之后,我家都督便率援军抵达,整个山谷已彻底变成死地。
  而犍为方向的守军发现将军失去联络之后,一度想要前来救援,但也都为我军所击退、无功而返。
  若是诸位将领们再有所犹豫的话,并不能改变最终放下兵刃、接受我关中王师管控的命运,但是说不定有很多伤兵都因为来不及抢救而不久于人世,这其中甚至还可能包括将军本人。
  所以将军还得感谢他们啊!”
  感慨之后,张玄之就对着不远处喊道:
  “诸位,你们的将军已经醒了,藏着掖着还算什么,且上前见礼!”
  毛穆之缓缓侧头看过去,原来刚刚和张玄之低声说话的正是自己的几个部将,此时他们并未披甲,显然还是阶下囚身份,一个个低着头不说话。
  毛穆之看着这些都跟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悄然无声的老部下,于心何忍?当下也只能轻轻咳嗽一声:
  “是是非非,皆非人所能料,男儿做事,更应当一人做事一人当,尔等既然已行之,如何不敢认?”
  将领们这才上前见礼。
  毛穆之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叹道:
  “事已至此,也怪不得你们,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