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057节
作者:
然籇 更新:2025-12-23 18:56 字数:4760
“能够困住,何必全歼呢?”张蚝微笑着说道。
当然,他也没有和钟胖子打哑谜,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书信,直接示意钟胖子看一看:
“这是都督昨日才派人送来的命令,意思是已经得知了我们这边的情况,因此建议我们发挥掌控地形地势的优势,尽可能的困住毛穆之,之后······逼迫毛穆之投降!
所以如今要做的,就是挫其锐气,围而不打。”
昨日钟胖子又去“挨家挨户”,把几个山寨都走了一遍,一方面他不允许还有山寨不知道关中王师已经在寿水取得胜利,要努力宣扬此事以加强这些墙头草对都督府的信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再三确认这些山寨能够在战时持续供应粮草和箭矢等等消耗品。
因此他还真的没有和张蚝在一起。
第一六六七章 钟胖子的需求
这封变戏法一样掏出来的书信,让钟胖子有些诧异,上下打量着张蚝。
不过倒是没有到直接怀疑张蚝是何居心的地步。
既是因为和张蚝相处的这些时日里,张蚝是什么性情为人,钟胖子也看得清楚,大差不差也算是关中新政的狂热拥趸了,所以做出来什么有违都督命令的事,钟胖子不相信。
当然也是因为张蚝手下的这些兵马,无不是杜英身边征战的亲随、王师各部遴选上来的精锐等等出身,甚至不乏有杜氏家臣子弟,所以张蚝想要做出来有悖于王师利益的事,这些人不会乖乖听命的。
本就是作为将领在培养的他们,自然也有着自己的底线和判断。
因此钟胖子只是惊讶于都督竟然在这个时候方才传达命令——明明双方已经恢复联系并且书信往来还几次了。
似乎看出了钟胖子的疑惑,张蚝叹道:
“都督显然并不愿意干涉我们所主导的战事,因此在通过几次来往书信,确定了我们对于这支军队的掌握,以及这支军队的实力之后,方才提出的这个建议,认为我们可以完成这个任务。”
钟胖子明白过来,如果张蚝麾下的只是初来乍到时的那些骑兵,或者在本地草率的拉起来一群表面能战的世家部曲,那恐怕并不能胜任眼前这个任务。
可并不是任何军队都能够阻挡毛穆之的亲自进攻,尤其是毛穆之断后的这支兵马肯定也是宁州军中的精锐。
“而且都督也只是建议,令余择机行事。”张蚝沉声说道,“显然都督对于我们这支‘草莽之军’不了解,也没有信心,方才会这样旁敲侧击的试探,避免我们夸大其词或者干脆就是自信满满、不知深浅。
不过余自诩对这支军队的本事还是有几分信心的,最终也遵从了都督的计划,对之前的布置做出了一些调整,目前来看,我军应该能够承受住毛穆之的进攻。
除此之外,余也正打算利用毛穆之来引诱宁州其余兵马救援。钟兄,且看这山谷,大军想要展开何其艰难,而我军只要能够控扼要冲便可以让敌援军想要前进半步也难,所以正适合围点打援。”
钟胖子先是心头一热,旋即无奈苦笑道:
“恐怕没有这么多兵马。”
而且这也无疑提醒了钟胖子,即使是按照张蚝现在这个排兵布阵的方法,恐怕能够挡得住毛穆之,也挡不住从犍为郡回身救援的宁州兵马。
主帅被困,宁州士卒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张蚝笑道:
“都督又怎么可能真的让我们孤军奋战?都督既然已经知道毛穆之向南逃遁,甚至还开始设想是否能够将毛穆之直接‘留’在蜀中······
这说明都督之前在寿水北岸的固守也只是让毛穆之放心南下的假象,恐怕王师已经悄然从上游或者下游渡河南下追击了。
毛穆之之前只是堪堪抵达寿水而已,从来没有也不可能完全掌握整个寿水上下游的动向,现在对于寿水方向的我军动静更是不可能知晓了,都督率军疾驰南下,正当时也。”
顿了一下,张蚝的语调放慢,略有些犹豫的说道:
“不过方才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万一宁州的兵马来得更快,现在这些儿郎还不足以南北皆战,如此腹背受敌之险境,也的确需要更多的兵卒补充······”
钟胖子顿时明白这家伙的意思,忍不住咬牙切齿,恶狠狠的说道:
“和那些贪得无厌又胆小如鼠的世家们谈,这本来应该是通事馆的烦心事!”
张蚝登时哈哈笑道:
“能者多劳嘛,通事馆不在,可不得让钟兄费心?”
钟胖子看上去不情不愿的应诺,不过张蚝也浑不在意,因为他也能看出来这家伙多半是在妆模作样。
原因无他,这钟胖子能够在宁州这恶劣的敌后尚且做到黑白两道通吃,说不定毛穆之对他的行踪来历也了如指掌,只不过宁州和关中之间也不是不能做贸易,甚至毛穆之也不可能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荆州的身上,所以对于关中安插在宁州的这些密探,毛穆之警惕归警惕,但是也不会直接一刀切、赶尽杀绝。
就算是毛穆之对钟胖子这种人并没有什么好感,甚至真的打算剁了他以表示自己和关中斗争到底的决心,宁州本地的世家也都会想方设法的阻拦。
和关中分道扬镳,可能是向大司马府表达忠心的好手段,但是绝对不符合世家们的利益。
世家们不需要表忠心,大司马府一样离不开他们,而一旦和关中之间恩断义绝,那么以后说不定局势变化,关中大军杀到,那大家的尴尬地位就和现在梓潼的蜀中世家没有什么两样了。
南中、蜀南等地的世家,都是在汉人和蛮族聚集地之间混日子的,讲求的就是一个左右逢源、居中受益,所以他们绝对不会彻底得罪某一方。
俨然钟胖子的存在,就相当于给这些世家打开了一个和关中交往的窗口,所以钟胖子吃得香是理所应当的。
但对于钟胖子本人来说,能够做到这一点,也是顺势而为,换做别人处在这个位置上不见得就做的比他差。
多喝两杯酒、多吃两口肉,换来的也只是酒肉交情而已,难道真的指望着哪个世家能够对尔推心置腹?
钟胖子没有这般幻想,所以他很清楚,自己如果真的想要从六扇门之中脱颖而出,肯定还要做的更多,只是现在这样的顺势而为远远不够。
杜英让本地的六扇门全力以赴配合张蚝行事,这就是给钟胖子的机会。
只要能够满足张蚝的需求,那么之后升官晋爵,自然都不在话下。
看着钟胖子屁颠屁颠的去了,张蚝轻轻笑了笑。
钟胖子这种人,显然并不是,也很难成为坚定地关中新政拥护者,他更加油滑,并且有着自己的利益追求和念想,不过只要能够让他看到上升的希望,那么他至少还会办事得力。
“传令,各部固守防线,不得再进攻!”张蚝沉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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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三次率军冲击关中王师的防线未果之后,毛穆之已经意识到,对手可能根本没有打算将自己全歼,而是选择了耗时更长,但是的确更加合情合理的方式——围困。
第一六六八章 坐困山谷,生路何方
如今还是早春时节,又是在山中,早晚温差变化大,将士们为了着急赶路,携带的衣衫都不是很多,毕竟按照原定的计划,今天夜里就应该能够抵达犍为郡休整了,所以毛穆之也的确下令抛弃了很多不必要的冬日衣衫、帐篷等辎重。
而且因为肩负断后的任务,所以这支队伍其实只是携带了两三日的干粮,大多数的粮草都已经在前军的护送下抵达犍为郡。
也正是因为这些粮草的运输一直没有受到关中王师的阻挠,所以毛穆之不知不觉的也放松了戒备,认为关中王师何苦于不去进攻行在前面的辎重粮草车队,而非得要来截断后卫的队伍?
毛穆之亲自断后,本就意味着断后的这支队伍应该是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
然而毛穆之也没有料到,关中王师竟然真的一口咬了上来。
第三次进攻无果之后,毛穆之只能下令原地休整。
而那头顶上无休无止甩落下来的石块和箭矢,似乎也随之停止。
原本就狭窄的山谷道路之上,歪七扭八,满满都是丢下来的檑木滚石,摞成奇怪的形状。
一天赶路又连续苦战的宁州士卒们,已经来不及关注檑木滚石之间是不是还有惨死的袍泽弟兄,疲惫的直接窝在石块之间,闭目养神。
“这些该死的关中人,总算是没有石头了!”习凿齿披头散发、满身都是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的挪到了毛穆之所在的位置。
毛穆之亲自上阵冲锋,身上中了一箭,还有伤口无数,此时正咬着牙让亲卫给自己包扎,看到习凿齿狼狈的模样,他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因为此时如果有镜子的话,大概镜子中自己的模样和习凿齿没有什么差别。
不过毛穆之还是“好心”告诉习凿齿残酷的真相:
“并不是因为没有石头了,而是因为这些关中人想要把我们困死在这里,只要我军还想要发起进攻,肯定是檑木滚石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若是真的已经箭矢尽而石块无,他们早就准备撤退或者发起进攻了,不会给我军休整的机会。”
“困死?”习凿齿迟疑地问道,“为,为何?”
霎时间,他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惊慌。
因为他也意识到身处后军的他们,并没有御寒的衣服和粮草,被困在这里,怕是生不如死。
现在也算是在沙场上历练过的习凿齿,如果真的让他选择一种死法,显然还是堂堂正正的战死在沙场上、被敌人一刀砍了脑袋更加心甘情愿。
那样至少还来的快一些。
寒冷和饥饿,这简直就是钝刀子杀人!
人可能还没死,但是心已经崩溃了。
毛穆之向后舒舒服服的靠在几块檑木滚石围住的“小窝”中,慢悠悠的说道:
“或许是因为关中人的兵力并不够,所以只能堵住一些要冲之处,等待后续援兵赶到,又或许是因为他们想要以我等为诱饵,引诱犍为郡的兵马赶来增援,根据余之前对关中兵马一贯的行为了解,这般围点打援也是常用计策。
当然也有可能是打算逼迫我等投降,又或者单纯是因为不想付出那么多的牺牲,林林总总,皆有可能。”
“这,这······”习凿齿登时着急的来回踱步,“宁在沙场死,不做阶下囚!”
毛穆之打量着他,也不知道这话从习凿齿口中说出来到底有几分可信度:
“从事莫要着急,现在将士们疲惫不堪,的确不是恶战的时候,便是提刀冲杀恐也难以突破,所以不妨先静观其变,挨过今晚再说,也让将士们还来得及喘口气。”
习凿齿看毛穆之舒舒服服斜躺在那里的模样,总觉得毛穆之想要欺骗自己,不过看毛穆之稍稍移动一下便忍不住倒吸凉气,显然扯动了伤口,顿时也明白,做出这样的选择,对于毛穆之来说又何尝不是迫不得已?
“唉,不料今日竟落入这等死生之地!”习凿齿苦笑,在毛穆之身边坐下。
这两个曾经相互看不顺眼、甚至还发生了软禁事件,过去两三日几乎没有说上一句话的人,此时坐在一起,倒是有一种落难兄弟的感觉。
眼见得天色向晚,夜幕缓缓垂落,山谷之中的风也愈发冰冷。
风吹在身上,就像是一把把刀子扎进来,不断地切割挂在骨头上的肉,那风的声音回荡在耳朵里更是令人觉得阴风阵阵、呼啸不定。
宁州士卒们尝试着在黑暗中点燃篝火,然而很不幸,这里并不是他们安营扎寨的地方,而是在敌军的包围之中,并且还是居高临下的包围。
所以当火光星星点点,一边吞噬着好不容易收集来的木材,一边散发出久违的暖意时,山坡上往往会随之响起箭矢的呼啸声。
黑暗里,也不知道关中王师到底潜藏在哪个山头,只知道箭矢飞来的方向,顺着看过去便是黑漆漆的一片。
那一个个此起彼伏的群山,在白日里看到了只会觉得高耸挺拔、苍翠欲滴,是雄壮之色,然而现在看到了,却是仿佛看到几个吃人的恶兽,在黑暗中张开了血盆大口。
箭矢倾洒在篝火周围,绰绰约约的可以看到、窸窸窣窣的也可以听到,周围的关中士卒悄悄的把中箭死亡的士卒拖走,只不过这一次已经没有人再靠近篝火。
几个篝火就这么在黑暗中孤独的燃烧着,没有小半个时辰,就燃烧殆尽了。
整个山谷再一次陷入漆黑,不,是更加漆黑和更加冰冷的夜色中。
山坡上定然是有人在游走、观察的,因为在这宁静的可以听到不远处同伴呼吸声——但是漆黑的夜色有看不到人——的幽幽山谷之中,是可以清楚的听到头顶上的脚步声以及低低的交谈声,甚至还时不时的有细碎的石块从山崖上滑落,砸落在山下士卒的头盔和盾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只不过遇到这种情况,山谷之中的士卒是大气不敢喘一声,因为只要他们稍稍发出些动静,说不定就有石块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甚至他们都不敢在这冰冷的夜中入眠,因为一旦睡过去,发出鼾声,也很有可能引来檑木滚石的打击,在睡梦中就直接被砸死。
哪怕是白天已经又困又累,可是没有人睡过去,只是滴溜溜瞪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