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作者:
蛇蝎点点 更新:2025-12-23 18:14 字数:3166
她一哭,李肆也十分难过,低下头去哽咽不言。
他知道自己去魁原,不单是为了见啸哥,而是为了救魁原,救河东,也是为了救整个大煊。为家国大义,连自己的生死也要放下,自然也要放下与家人的团聚。
可他扪心自问,难道不是他的心一直割裂着疼痛,想见啸哥、甚至甘愿与啸哥死在一起的心意占了最上风么?
他不是什么顶天立地、大义凛然的英雄,分明是这般儿女情长、私心杂念的凡俗。
他跪在婆婆床边,自责的眼泪滴落在被褥上,被一只满是褶皱、苍老的手摸索着抹去了。
老人微凉的手捻过微湿的被褥,摸索着他的手臂,又抚摸上他的鬓发。
“乖孙,”老人浑浊发灰的双目望着他的方向,怜惜不舍地抚摸他,“你长大了,有主意了,下定了决心,只管去做,不用担心老婆子。老婆子命硬,啥也扛得过来。我们家世代军户,没有出过贪生怕死的孬种。你二叔是胆最小的一个,上战场也是立过功的。”
“婆婆,”李肆将脸蹭在她粗糙的手心,哽咽着哭道,“二叔他,他……”
他死得多么冤枉,多么不明不白,多么荒谬渺小。李肆不敢说给婆婆听。
婆婆眼角也湿润了,却道:“老二胆小窝囊了一辈子,没啥大出息,不也将你拉扯大了?你便是他最大的出息。你好好地站起来,莫再哭了。”
李肆站了起来,将眼泪忍住了。老人攥着他的手,拍抚道:“你说要救魁原,婆婆信你能救。婆婆和干娘在这里等着你。平安去,平安回。”
李肆吸了吸鼻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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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李肆将家中事宜安排妥当,收拾起简单的行囊,与干娘和婆婆作了别,便去了黎守御——不,现在是黎帅使了——麾下报道。
黎帅使前些天在朝堂上被人扣了一口大锅。他与老左经略向来主战,但老左经略出师未捷身先病,弟弟小左经略惨烈而死。主和派这下在朝堂上占了上风,都说当初就该老老实实地割掉三镇,现在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能救下魁原,反而又得罪了枭国。黎纲本想据理力争,被主战派一个黑锅扣了上来——你既还嚷着要救三镇,那你就自己去救吧。
官家当即下诏。他于是以仅仅打过三日守城战的文官之身,成了新的大军统帅。
这“大军”,还仅仅只有两万人,还大多都是刚刚招募而来的新兵。
并且,这“大军”还几乎没有马。大煊本就缺马,枭贼围城索要金银时,将城中的军马也勒索走了。剩下一些民间的马,也被小左经略带走,全随先前的大败仗而殉了。
更惨的是,也没有多少军饷,穷得叮当作响。
黎纲这个穷馊馊的破落帅使,带着两万光秃秃的新兵,驻军在京师北门郊外,正愁得揪胡子。
听下属报称,皇城司来了一位“李奉使”,前来“督查”。他十分疑虑,还以为是主和派嫌他死得不够快,给他安插了一颗专找麻烦的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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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纲在主军帐中自顾自地观览军图,那李奉使从他背后进来,恭敬作礼,道了一声“黎帅使”。他头也没回,只愤然震了震胡子,轻笑一声。
李肆也不催他,只安静地在帐门口等候。等了许久,那性格刚直的黎帅使才回头看他一眼,仿佛刚瞧见他似的,冷声道:“军务繁忙,竟不知还有‘奉使’大驾光临。请进吧。”
这年轻奉使穿了一身黑幞红袍的皇城司制服,眉目俊朗,挺若青松,背着一副普通弓箭,挎着一只干瘪的行囊,腰间挂的刀不是皇城司御刀制式,瞧着还要更瘦长一些。
他双手小心地托着一叠厚厚的油纸包,进来又作了一礼,便将一叠油纸包中的其中一只呈在案桌上。
黎纲蹙眉道:“此为何物?”
李肆老实道:“我娘让我给蚁县的张团练带一些京师特产去,我便买了花生糕。店家买二送一,给太多了,行军带着不方便,赠予帅使一包。还是刚做的,帅使趁热吃吧。”
黎帅使:“……”
第46章 明日开战
黎帅使捏着一只花生糕,满手渣碎,吃也不是,扔也不是,尴尬地盯着军图,听李肆讲解魁原地形。
李肆趴在军图上,掰了大半块花生糕,搁在魁原西面、鱼泉山的半山腰上:“这是蚁县。”
又小心地将剩下小半块,放在鱼泉山下、山坡与汶水的夹缝里:“这是荒堡,堡内有地道,可以直通蚁县。”
然后修长手指沾了一点茶杯中的水,在图上划出两条湿漉漉的路来:“这是蚁县背后的两条密道,这条到天门关,这条到交县。”
他随即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在蚁县、荒堡、魁原的经历,讲章知府与王总管的部署,讲啸哥与佘将军的共谋。
黎纲听得十分投入,手里捏着花生糕,不知不觉地啃了起来。他这一年才四十出头年纪,鬓发与胡须却都熬得斑白了。黑里搀白的胡子上,渐渐沾满了金黄的碎屑,将他沧桑苦肃的面容染出了几分暖意。
李肆说完了。黎纲咽下了最后一口花生渣,总结道:“依你之意,魁原城其实与外面始终保持着联系,而且还背着官家联合佘家军,打算偷偷夺回天门关?”
李肆点头:“啸哥当时与我说,大约十日之后,会在夜里以火光为信,从天门关内外同时袭击。这是三个多月前的计划,现在应当已经夺回了。”
黎纲问:“啸哥是谁?”
李肆:“蚁县的团练使,帅使刚吃了他的花生糕。”
黎帅使:“???”不是你赠予我的么?
李肆认真解释:“从他那里分给帅使的。”
黎帅使:“……”明明是你买太多了拿不下了才分给我的!
他堂堂帅使,好似从两个小娃那里分得了一包宝贝果子,莫名地背负了蹭小娃零嘴的罪过!他将一直揣在手里的油纸包递出来,示意你还是拿着自己吃吧!
李肆摇头没有接,而是将地图上充作标记的两小块花生糕捡了回来,丝毫不浪费地塞进自己嘴里。
黎纲又问道:“但如今魁原与京师信路断绝,我们怎么确认他们已经夺回天门关,又怎么与他们联系上呢?”
李肆:“……”
他鼓鼓的脸颊兜着花生糕,一双黑黑的眼睛安静地看着黎帅使。
黎纲发出催问的眼神:“???”
李肆:“……”
黎纲:“???”
李肆:“……咳!咳咳咳!”
黎纲:“哎,哎!怎的还噎着了!快喝水!我给你倒水!……是我错了!你慢点吃!吃完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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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纲此人,满腹才学,胸怀大志,性情刚直。三十岁才进士及第,没两年就因为接连上书直言批驳朝政,被贬官数次,但也由此被有识之士赏识,又多次被举荐。四十出头了,才辗转调回京师。他在数月之前,还只是管理礼乐的太常少卿,枭贼入侵时他上书分析御敌之策,马上就被两位官家接连提拔——不是因为真赏识他,主要是因为“你行你上”——眨眼间就先后做了兵部侍郎、尚书右丞、京西四壁守御使。
听着名头响亮,其实毫无实权,被官家即用即弃,现在又被封了两河宣抚使,赶紧踢出了京师。
他现在带着两万缺甲少粮的新兵,半匹马也没有,找朝廷索要军饷也只到手了不足十分之一。原想在京师郊外多等一些时日,待粮饷器具准备多一些,再出发北上。但朝中主和派大肆地弹劾他,说他畏惧不出、延误战机,要官家治他的罪。官家也跟着催促不已。
五月底,在李肆抵营的当天,黎纲便只能收拾起行囊,“大军”开拔,匆匆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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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黄河没有枭军盘踞,军队便无需再像李肆一月北上时那般从西京绕路,而是直接北上越过黄河,途径晋城,进入了太行山与太岳山之间的一块盆地。
——此处名唤隆德府,是一座与魁原差不多大小的府城。
隆德府与魁原府相似,地处河谷盆地,物产相对丰饶。黎纲便停留在隆德,暂且整顿,就近征买军粮,锻打兵器,训练新军。
他麾下多了一位新教头,年纪虽轻,练兵却熟练,下手还狠辣,整天寒着一张小俊脸不言不语,但凡有那违背军纪、不听教化的新兵,都要被小教头抡起马鞭,好好地抽一顿屁股。
半月时间,硬将一帮子烂泥一般的新兵勉强扶出了一副人样——起码知道听从军令,不会闻风溃逃,用刀用箭也勉强像副模样了。
但黎帅使没能在这里停留太久,朝廷再次催促他北上,赶鸭子上架一般,逼他赶紧带着这个草台班子去与枭军决一死战。黎纲只能带着仓促筹集了一小半的军粮器械、才刚学会抡刀的羸弱新军,继续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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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帅使带军在太行山脉中穿行,沿途的艰辛困顿,暂且略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