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作者:無虛上人      更新:2025-12-19 17:21      字数:3191
  京郊外,何永春与洪英已不知在寒风中伫立了多久。
  五载光阴,在洪英与顾元琛的身上或许留不下太多痕迹,可是何永春已近耄耋之年,终刻下深重风霜。
  他老态愈显,背脊佝偻,更是满头白发,昔日精明的双眸蒙上一层灰蒙,看人看物皆需费力眯起眼睛,行路时也需有人在旁搀扶着。
  他是回到了老家更有族兄过继他膝下的孙儿日日作伴,是当颐养天年。
  可是他这一生陪伴最久,最惦念的孩子,终究是顾元琛。
  五年,整整五年,何永春未有一日不是在叹息与担忧中度过的。
  每每听到前线战事消息,说是敬王爷如何重伤,又如何大败敌贼,心中便总是惴惴不安,忧喜交织。
  车帘掀开,顾元琛下了马车,身形萧索,让人一时有些认不出了。
  边关五载风霜病痛,早已将曾经骄矜凌云的敬王爷磋磨得沉静如水,眉宇间唯余无谓生死的淡漠。
  何永春由洪英搀扶着,颤巍巍上前,浑浊的双眼努力想要将自家王爷瞧得再真切些,未开口,泪水却已滚落。
  顾元琛将人扶在身前安抚,洪英亦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喉头哽咽。
  “王爷……您终于回来了。”
  “嗯,回来了。”
  他出言安抚了一句。
  “如今天不算暖和,你们两个何必等这许久……本王离开时是如何说的,莫要总是哭哭啼啼。”
  虽是笑着对二人说话,语声却平静异常,不见半分悲喜。
  “好了,既已回来,你们两人便都高兴些,今夜应付过了宫宴,我们自回王府上庆祝家宴。”
  因行程延误,他来不及回王府休憩片刻,便要即刻入宫面圣。
  可是到了紫宸殿,只有冯金出来跪迎,恭敬回禀道:“王爷圣安,陛下连日来操劳国事,昨日夜里便不大好,午膳后方服了药睡下,既然今夜阖宫家宴,王爷一路风霜,不若先回府上好生安歇。”
  冯金起身,看了看身形清瘦的顾元琛,也不免长叹了一声,说了几句除却敬仪之外的真心慰问,也请顾元琛莫要心隙。
  陛下当真是因操劳政务累倒了,非是不愿见他。
  “冯公公亦苍老了许多,想必这五年来跟着皇兄操劳不少——若是皇兄起来,烦请您转告。”
  听闻这样疏离的语气,冯金也不由得眼目一沉,只道谢过王爷关怀。
  离了紫宸殿,一时间顾元琛竟觉无处可去,正茫然间,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自身后响起。
  “七哥!”
  他转过身,宗馥芬亦疾步至他面前,仰头看清他容颜的刹那,泪水便如断线之珠落下。
  五年戍边,呕心沥血,眼前人早被摧折得换了形骨,怎不叫她心痛。
  两人对外虽是以兄妹相称,宗馥芬却也不顾什么宫规礼法,紧紧握着顾元琛的手臂,在路过宫人的注视下痛心地生生呼唤:“我好想你……芬儿好想你!”
  才擦净眼泪,目光触及那道自颈侧蜿蜒而上,几乎攀至下颌处的狰狞疤痕,泪水便又夺目而出。
  她心疼地抬起手,却不敢上前触碰。
  “这……这是什么,这是怎么弄的!怎么会有这样大一片疤痕,是火烧的吗?怎么回事!”
  顾元琛掩了掩领口,将大氅系得更紧了一些。
  “木伊人的火矢灼伤的,早就好了,并不碍事。”
  宗馥芬更是心如刀割,哭得难以站立。
  “我想你,我日夜担忧你……我怕你有事,不会再回来了,我听说你被围困在鹿州腹地……七哥,你受苦了!你受苦了……不要再走了!”
  顾元琛眸光颤动,却忍下了心中酸楚,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宗馥芬的肩膀,声音低沉,却是难得的温柔。
  “不会走了,莫哭了,芬儿。”
  “当真吗?我也不让你再走了……皇兄,皇兄若是还要让你去戍边,我不做公主了,我让父亲上表,让父亲联合朝臣上表,不论如何都要留下你!”
  顾元琛轻笑了一声,却没有说宗馥芬这样做只会让陛下更为不满,只是道谢。
  “本王答应你,不会走……也没什么好难过的,燕州鹿州何其辽阔,总比京城自在,本王也喜欢领兵打仗,不喜在王府虚度光阴,或是在朝堂上看着那些文官吵嚷。”
  宗馥芬忍住泪意,将顾元琛请至公主府。
  暖阁中,香茗氤氲,两人也抛却了一些伤心,她将这些年来小心珍收的琉桐的琵琶交还给顾元琛,可是顾元琛却让她留下,又请她为自己弹了一首东昌曲,自己则半倚在小榻上,阖目养神。
  “七哥笑什么……是芬儿弹得不好么?应当是的,我已经生疏了许多。”
  顾元琛道:“怎会是……只是回想起当年初次听到这首曲子时的心境,如今竟是全然不同了。”
  “是啊,已经五年过去了……”
  宗馥芬呢喃道。
  这五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着顾元琛,却也没有忘记姜眉。
  姜眉在离开定州后的第二年回了她一封书信,送给她一盒颜色各异的锦雉羽翎,让她不必挂念,只言若是自己三年后除夕前不再来信,便是已至行将就木之时,此身故去了。
  再见顾元琛,眼见物是人非,思及两人过往,宗馥芬只觉心中阵阵绞痛,好似五脏六腑纠缠在一起,叫人痛不欲生
  “芬儿在想什么?”
  顾元琛饮了一口茶,轻声问道:“还不曾问你,这五载,你在京中可曾受过什么委屈?顾怀乐和太后可有让你不快?”
  “不曾的。”
  “去岁本王听你哥哥说起,此前与你交好的皇贵妃娘娘,与你生了嫌隙?惹你伤心了数月,此后你便不常去皇宫中了?”
  “……是有此事。”
  宗馥芬强忍泪意,只说此等小事,不必让顾元琛为她挂怀。
  “如今本王还能管什么事呢,都是有心无力罢了,究竟发生了何事?”
  得他关心,宗馥芬也不再强装无碍,与顾元琛细细道来过往,却首先提及了才被册封不久的太子顾煊。
  “七哥,你离开第二年,皇兄得了这个儿子,你在北边可知道这件事么?”
  顾元琛微微颔首:“初闻此事,的确有些惊讶。”
  “我也是很晚才得知的,”宗馥芬语气微顿,略显迟疑,“这孩子,是燕儿所出……燕儿就是皇贵妃娘娘。”
  “本王记得的……燕儿?”
  顾元琛的手微微一滞,眼中掠过讶异之色。
  他的确知道皇兄有了一个儿子,却不知道是哪位妃嫔所出。
  竟然是燕儿的孩子?
  “是啊,就是此事蹊跷。”
  宗馥芬蹙眉续道:“那天秋天,就在姜姑娘忌日那晚,皇兄悲痛饮醉,燕儿她也不知为何,竟似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她去亲近了皇兄。”
  顾元琛轻疑出声,回想起从前的燕儿,倒也的确想象不到她会如此行事。
  “莫不是皇兄一时醉酒……却又酒后不认吧?”
  他轻笑道,却也很快接受了。
  若是燕儿想要个子嗣傍身,却也没有什么不妥。
  “不是的,我记的很清楚,皇兄当时震怒,发了极大的火,身边侍奉之人不是被杀,就是被罚去做最苦的差事,连冯公公也挨了板子,我也去求情过……最后皇兄倒也没有重罚燕儿,只收回她宫权,让她闭门思过。”
  “这倒也没什么。”
  顾元琛吃了口点心,却是有些嗤笑的语气。
  “这帮人连皇兄都看护不住,这才是个妃t子,若是歹人呢?皇兄也算是看重这些面上的情义,不重罚她什么,倒也合理。”
  宗馥芬也无奈笑了一下,转而神色又变得怅然。
  “之后不久,她便诊出了喜脉,皇兄反因此更为恼怒,认定她是存了固宠之心,待孩子生下,便将她贬为贵妃,迁居依兰殿思过,一年后才放出来。”
  “我几次三番想去探望,皆被她拒之门外……而后她当真换了一个人,终日茹素礼佛,万事不问。煊儿两岁时,皇兄恢复了她的皇贵妃之位,恩赏体面一样不少,可她却再也不管事,哪怕是她自己亲生的煊儿,也从不见上一面。
  宗馥芬轻声叹道:“皇兄还曾问过我,可是他先前处罚太重,让燕儿心有不满,我却也不能答什么。”
  “她便是因此疏远了你?”
  顾元琛的确觉得事有蹊跷,思虑片刻,将此事记在心中。
  宗馥芬神色黯淡道:“芬儿也不知……皇宫中也就与她能说说话,她与我不再往来,七哥你也不在,我每次入宫,顾怀乐总要来纠缠。我不愿去求皇兄,故而……入宫的次数也少了。”
  “她也当真是有脸去寻你,此事本王记得了……本王走前,定不饶了她。”
  听到一个“走”,宗馥芬立即不安起来:“去哪里!七哥,你还要去哪里!”
  “……自然是,去封地,敏王的两个小郡主,再过上几年都能议亲了,本王已过而立之年,总不能一辈子都在京城,莫不是今后还要等着太子殿下登基,再给本王养老送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