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194节
作者:然籇      更新:2025-12-23 18:57      字数:4955
  显然桓温并不打算劝降一支已经被世家渗透的七零八落的水师,因为结果估计好不到哪里去,对面不投降也就算了,保不齐还会把桓温大骂一顿,江左出身的那些家伙,打仗不行,骂人却是很在行。
  桓温现在勉勉强强答应了留下来,说到底也是觉得为了一场内斗“慷慨赴死”,实在是没有必要,马革裹尸也不是裹在自己人的战场上,但是他的心结也没有那么轻轻松松的解开,只不过是秉持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罢了,犹犹豫豫,难以辨别名声、未来、个人的追求等等孰轻孰重,这也是桓温的一贯毛病了。
  本来战场上被俘就已经不好听了,他可不想给自己平白招来骂名。
  对此,杜英倒也不强求,如今荆州水师士气低落、兵力零散分布在江上、巢湖和鄱阳等地,处处受到牵制而不得脱身,正是两淮、巴蜀等上下游为关中所控之水师东西对进的好机会,杜英也乐得借助荆州水师再磨一磨刀,之前巴蜀和沔水水师的表现的确不尽人意,而两淮水师又在两淮将门的掌控下。
  两淮将门如今是对大司马府毕恭毕敬、俯首称臣,但其内部的体系框架、行事规则,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两样,诚然因为军饷的提高,军纪相对应的也提高了,可是只要门阀作风和习惯没有改变,这依旧只是几个将门世家的私兵罢了。
  考虑到未来自己麾下的水师肯定还要向着遥远的东洋、南洋进发,杜英自然是不能容许水师中还弥漫着这样的气息。
  水师,是杜英的水师、是都督府的水师,可不能是两淮将门的水师。
  刘牢之本人应该是清楚这一点的,配合杜英推动军纪、律法进入水师之中,从来没有二话,但是诸如刘建等老一辈,在军中仍然把控着不少部曲,也有着足够的影响力,是杜英接下来需要敲打的对象。
  巴蜀和沔水水师的崛起,自然也可以算作是对两淮水师的掣肘,让刘建等人能够感受到如果自己依旧孤芳自赏,那么都督的手里并非没有替代品。
  谢玄曾经主持京口战事,在细节上显然比孙无终更有发言权:
  “京口有北固山、金山和焦山三山之险要形胜,城池在群山之间,还有大业垒守护外侧,一时半刻强攻不下来,尤其是水路无忧之后,想要从南向北在陆路上突破防线,并不容易。
  而我大军若是驰援京口,在京口很难展开,到时候朝廷兵马倒是能够转攻为守,从京口到建康府一路虽短,山丘不少,还有多处关隘,都是当初朝廷名为防范鲜卑,实为防范我军所修筑,这些年还多有增筑,京口守军三番五次想要试探进攻,都不得其法。
  大军到来之后,一旦迟迟不能突破这些关隘,劳师远征、困顿不前,则徒增消耗。”
  火炮的强大,使得现在的关中军队具备跨时代的攻坚能力,但是险要就是险要,即使是多了火炮,一旦敌军早有防备、挖掘堑壕,缩在壕沟之中不出来,火炮也发挥不出多少火力。
  甚至根据俘获的军中工匠供述,江左也已经在研发火炮,只不过他们迄今为止都还没有缴获一门完整的火炮,所以只得其形,而不得其法,估计想明白击发原理,还得需要一段时间,不过已经充足的资料,足够朝廷憋出来一些对付火炮的门路。
  最鲜明的证据,就是此次淝水之战,火炮面对更高的壁垒、更厚的战船以及更宽更复杂的壕沟,所发挥的效果显然就已经远比不上之前巴蜀、河北战场上了。
  大军屯驻京口,若是不能向西快速攻城略地,那么就会给予都督府的粮草供应以巨大的压力。
  这几年战事不休,即使是关中新政已经在尽最大可能编户齐民、开垦荒地,以提高粮食产量,但乱世之中饱受摧残后的人丁总数是摆在这里的,新政再怎么“压榨”,也不可能凭空变出来生产力——实际上关中新政这种分发田地、发展工业的行为,在很多不明白经济学的老古董们眼里,的确是凭空变出来了更多的钱粮。
  别看都督府现在纠集数万大军,横扫天下无敌手,可是杜英很清楚,战事一旦拖到今年冬天,那么夏收、秋收都被耽搁,大军的军粮会成为最严重的问题。
  所以摆在杜英面前的选择就两个,要么直接和朝廷相安无事,大家隔着大江再虚与委蛇的谈一谈,一起休养生息,要么就直接趁他病、要他命,赶在自己饿死之前先把对手宰了。
  否则就是一个断了口粮的壮汉和一个有饭吃的病人在战争的泥淖之中摔跤,保不齐谁先淹死谁。
  历史上淝水之战,被淹死的真的是那个壮汉。
  而看一看历朝历代,秦灭楚,是连续的大军进攻,未曾间断;隋灭陈,是短暂的休养之后倾国而动,争取一战而定;宋灭南唐,亦然同隋朝;清灭南明,又是不断地进攻,一点点的磨死了内斗的朱明······
  第一九二七章 他还得谢谢咱
  说明是快是慢,并不是历史的定论、毫无选择,而是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来决定。
  显然建康府就在眼前,继续和朝廷拉拉扯扯,整个都督府上下也不愿意,大家现在翘首以盼进入建康府,临门一脚了谁愿意收回去?
  再加上关中都督府的后方同样稳定了没有两年,那些蛮夷部族真的都归心了么?百姓又是不是能够接受新政带来的一切改变?
  这些都是需要交给时间来回答的问题。
  即使是杜英自己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看一看此时队列里的苻黄眉、慕容虔和平松等人,他们所能够代表的也只是氐人和鲜卑人之中真心愿意归附都督府的那一批。
  而这一批人到底是占据多数还是少数,一样不好说。
  人心不可测,利益各有别。
  所以杜英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很显然入关之后的满清所面对的情况和杜英很类似,立国未稳、民族交融、南方还有反抗余力,而不是和历史上南陈、南唐那样从上到下基本都躺平了,倒霉的萧摩诃成为几乎唯一能够大书特书的猛将,还得被戴一顶绿帽子。
  历史上的满清选择的是进攻、再进攻,一边招降纳叛、一边持续进攻,哪怕是被两蹶名王也要进攻。
  现在的杜英,明显选择这条路更合适一些。
  而走京口南下,很容易会被堵在路上,还不算快。
  就当杜英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谢玄的声音也恰恰响起:
  “因此京口方向上,只要能够牵制住敌军的大部就好,实际上京口所能发挥的作用也不应该只是威胁建康府。”
  说着,谢玄手中的木杆向下滑动,晋陵、吴郡,一直过钱塘,至会稽:
  “我军几度出击晋陵郡,朝廷兵马在此处的防备明显比不过建康府方向,所以大军渡江,当直接摒弃建康府,向南直扑吴郡、会稽。
  吴郡世家之前就和都督府有来往,现在虽然若即若离,但事到如今,他们也没有太多的选择,还不如借着之前打下的交情趁机博取些功名。
  吴郡一旦被攻克,会稽郡就已经没了北方门户,我军直入这会稽世家腹心之地,南渡各家哪里还有什么心思抗拒王师,在建康府和我们拉拉扯扯?”
  “那建康府暂时不管?”邓羌问,有些气馁。
  “都督起兵,以清君侧之名义,虽然天下都知道都督是要造反的,不过至少还不是现在。”谢玄眨了眨眼,“所以昔年大司马之做派,都督完全可以取之。
  也就是直接提兵走姑孰、入建康府,要求面见陛下,给朝廷营造一个假象,那就是都督还有所犹豫,没打算这么快就取而代之,说不定朝廷还要高高兴兴迎都督入城呢。”
  “会稽王疯了,才会高高兴兴。”杜英轻笑道,“只怕是心里都快把本都督戳了好几个窟窿了。”
  众人哈哈大笑。
  “心里怎么想的,已经不重要了,面皮上,可不得高高兴吗?”谢玄附和着笑道。
  “如此可行?”杜英又看向张玄之。
  张玄之和下属低声讨论了两句,方才拱手说道:
  “朝廷大军已分崩离析,江左一时半会儿也凑不出来几万人,即使是分兵后都督身边可能只有两万人,但也是朝廷不敢撼动的。
  再加之粮草供应已经愈发吃力,此时趁机能够吃到建康府的粮食,并无坏处。因此参谋司认为可行。”
  杜英:······
  吃着朝廷的粮食,让朝廷根本没有余力去供养兵马,而且朝廷还得乖乖让杜英把持朝政。
  你骂他,他还得谢谢咱呢!
  听着好像很爽的样子。
  杜英抹去心中的些许玩笑话,颔首:
  “双管齐下,若是能够震慑住朝廷,并且同时解决世家作乱的根源,也能够相互威胁,使得朝廷和世家在对方被压制的情况下独木难支、难以升起反抗之心。
  但是否兵马的数量不足以支撑起来这样做?”
  要说江左世家在会稽郡一点儿准备都没有,那杜英自然是不信的,这些世家把持地方经济、封锁山林湖田,鬼知道他们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藏了多少人,说不定转眼功夫就能拉起来一路大军,给杜英一个惊喜。
  谢玄微笑道:
  “会稽世家内部,现在也已经不是铁板一块,我军分而化之,说不定兵不血刃就能解决战事。”
  杜英愣了愣,旋即一笑,自己还真险些忽略了这件事。
  谢奕、王洽,王谢世家的两个家主都已经站在自己身前了,这是会稽世家之中的两个领头羊,而阮家也通过阮宁和自己有来往,且阮家现在虽然没落,以前可是南渡世家的扛把子,沾亲带故,号召力还是在的。
  因此会稽世家们恐怕会震惊的发现,臣等尚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而说不定他们头顶那个名义上的陛下,投降的速度也不见得会比他们慢。
  “岳父就负责京口战事吧,荀羡和邓羌随余前往建康府。”杜英下令。
  让谢奕负责京口以及更远的会稽方向战事,显然就是打算采取分化拉拢的策略了,以前谢奕这个谢家家主,名存实亡,没人真的把他当谢家的话事人看待,但只怕这一次,是谢奕身为谢家家主号召力最响亮的时候。
  王洽自然也会随着谢奕行动,只不过曾经叱咤风云的琅琊王氏,定然只是作为陪衬了。王洽倒也没什么意见,人比人、气死人,作为谢奕的副手以胜利者的身份南下,总比匍匐在路边可怜兮兮请求活命来的好。
  至于让荀羡和邓羌随着自己行动,杜英俨然是打算用荀羡这个驸马和朝廷、皇室接触,而邓羌则是手里的一把利刃。
  就看朝廷吃软还是吃硬?
  “南方尘埃落定,大军也不宜久在此地盘桓。”杜英接着说道,“河洛、河东、河北三军,可以择机北上了,余担心北地空虚,迟则生变。”
  河洛军是此战的主力,河东、河北两军只是来凑个热闹,人数不过数千人,因此加起来也就两万左右。
  知道自己真正的职责所系还在北方,且北方草原上、辽东等地迟早还有战事,所以苻黄眉、沈劲和朱序作为三军主帅,也都没有含糊,拱手应诺。
  而且江左方向上现在也不只有青州、两淮两军,巴蜀军也正顺流而下,定然会和杜英会师建康府。
  第一九二八章 南康长公主
  南阳。
  随着荆州战场尘埃落定,南阳也从都督府治下的边陲重镇变成了内地郡府,经济民生不需要更多的政策鼓励就愈发繁荣,那些只是以南阳为落脚点打算转往关中的百姓,也都渐渐定居下来。
  乱世几十年,烽火不休,他们也都受够了奔波之苦,与其返回已经化为灰烬的北方故乡或者前往繁荣但更加劳累的关中,还不如就停留在这南阳城。
  土地不多不少、薪酬不高不低、城市热热闹闹有人气,就足够了。
  乱世将要落下帷幕,有人选择了停下脚步,有人却还在路上奔波。
  马车缓缓行至驿馆,因为南阳以前曾经多次做过屯兵之处,氐秦和杜英都曾经在此驻扎,再加上往来商贸、官员流动也多半以此为落脚、中转之地,所以驿馆占地颇大,飞檐高壁、庭院开阔。
  这里是驿馆的后门,前后街道已经被郡兵封锁,六扇门的人身穿正式的制服,在后门内外站岗。
  新安公主带着几名女官随从站在门前,见到马车停下,快步迎上去。
  车帘掀开,侍女搀扶着一个中年妇人缓缓走出。
  “阿姊!”新安公主惊喜的喊道。
  深春的阳光,没有冬日的凄清、还未带上夏日的酷热,洒在人的身上暖洋洋很舒服,而中年妇人迎着阳光,看着年轻的女孩提着裙子跑来,不由得露出笑容:
  “许久未见了。”
  “天大地大,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和阿姊相见。”新安公主感慨道。
  中年妇人挥了挥手让侍女退下,自己手脚利索的跳下马车,握住了她的手:
  “上一次见到你这丫头的时候,还牵着老妇的衣角不放呢,转眼就是十年过去,都长成大姑娘了。”
  “哪,哪里还是大姑娘。”新安公主嘟囔道。
  都已经嫁人了好不好······
  中年妇人不是别人,正是桓温的正妻、南康长公主。
  巴蜀军当时在西塞山前大败荆州军,武昌城中荆州世家们见势不妙、干脆利落的倒戈投降,而守城的桓济在城里尚且都还控不住荆州世家,哪里还敢和巴蜀军对抗?
  不过桓济大概是已经在关中军队的手底下逃命逃出经验来了,因此脚底抹油、动作飞快,还不等巴蜀军入城,桓济就已经带着亲随逃之夭夭了,现在还在荆州南部游荡,组织不愿意归降都督府的世家余孽和蛮夷部落反抗。百越各部之前就和中原王朝有仇,因此响应者也不在少数。
  这牵制了巴蜀军一部分兵力,让毛穆之头疼不已,也只能等着都督府彻底平定江左之后,趁机荡平整个百越南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