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115节
作者:然籇      更新:2025-12-23 18:56      字数:3933
  此次殷举奉命前去增援琅琊,显然也是慕容虔给他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只要能够守住琅琊,则定然可以跃升为慕容虔麾下的第一大将。
  慕容虔已经不止一次向这位赵平将军释放了这样的信号,而且释放相同信号的并不只是慕容虔,还有琅琊王氏。
  如果说之前王洽的拉拢只是试试探探,那么现在王洽就是在直接表示自己的爱才之心,带着诚意的王洽亲笔信就静静的躺在殷举的衣服内衬里。
  这东西关键时候是可以保命的。
  甚至殷举相信,自己抵达琅琊之后,王洽还会给予自己更大的权力,整个琅琊王氏将会为自己效劳,用以保证琅琊的安全。
  而在率军离开祝阿,又经过济南城,向南开进的路上,殷举遇到了另外一支队伍。
  孙无终奉命南下增援徐州。
  两支队伍同路而行,因为殷举需要向东南抵达徐州的北侧,再折而向东,这样能够绕开道路崎岖难行的沂蒙山,反而更快抵达山海之间的琅琊郡。
  至于孙无终,也需要向东稍稍兜一个圈子,以避开正在巨野向北蚕食的谢奕。
  就这样好巧不巧,殷举和孙无终在理所当然的情况下碰面了。
  “赵将军,请!”孙无终笑着将殷举迎入营帐之中,接着扫了一眼营帐里等候的几名随军文吏,“此次南下徐州,也是为了和琅琊的赵将军互为掎角之势,余现在有军机要事需要同赵兄商议,尔等先退下吧。”
  那几个文吏面面相觑,但最终还是不情不愿的拱手告退。
  等他们离开之后,孙无终脸上的笑意变得真诚了许多,他有些激动的一把抓住殷举的手腕:
  “总算是能够和殷统领说上两句话了。”
  殷举微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这种在敌后,各自顶着一层身份,又遇到自己人的感觉,自然是奇妙而激动的,尤其是孙无终算起来还是第一次当卧底,一当就是这么长时间,现在终于遇到了除了自己麾下一起潜伏的儿郎之外的同行之人,更加激动。
  “方才那些,是慕容虔的人?”殷举问,“你我这样说话,不怕隔墙有耳么?”
  “方才那是会稽王的人。”孙无终摇头,“会稽王可是一直都期望通过余掌控一部分兵马,至少不敢让慕容虔真的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
  所以这些人名义上是来协助余的,实际上也是起到监视和掣肘的作用,不期望余能够完全掌握自己麾下的兵马,然后一扭头直接投入慕容虔或者琅琊王氏的麾下。
  让他们离开了,外面又都是自己人把守,所以统领暂且宽心。”
  殷举打量着他:
  “这样做,不怕丢了会稽王的信任?”
  孙无终笑道:
  “人在千里之外,和建康府的联络微乎其微,再加上慕容虔和琅琊王氏几乎没有停止过挖墙脚,既然如此的话,余有所动摇,又有什么问题呢?
  另外,让会稽王清楚的认识到,余现在摇摆不定,他自然就会想方设法给予余更多的支持。
  而且就算是会稽王放弃了余,那余也能够顺理成章的转投慕容虔或者琅琊王氏,只要手头上有兵马在,那岂不是待价而沽?”
  “言之有理。”殷举微微颔首,“千里之外,辛苦将军了。”
  孙无终和建康府远隔千里,和关中、和他出发的京口,有何尝不是远隔千里?
  当下,孙无终摇了摇头:
  “统领,这不一样。北上潜伏,本来就是属下的任务,既然从谢少将军那里接过来了这任务,千里万里,都要完成之,在最关键的时候发挥作用,这是余对谢少将军的承诺。
  更何况这一路北上,只有亲自看到了乱世之中的百姓有多么凄惨,看到了世家到底都是怎样敲骨吸髓,也看到了这些所谓的一方豪杰都不过只是世家的帮凶而已,各自有着野心,所思所想皆为个人之利益,余方才意识到关中新政是多么的清新脱俗。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郡公给关中书院的题词,余铭记在心。
  时人常说世道如此,人不得不为之,而余却道,世事混浊,但人也可以不苟同于世事,随波逐流。”
  殷举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彩,说实话,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在敌后潜伏需要承担很大的心理压力,随时都有暴露后直接身首异处的风险,能够支撑殷举走下来,是因为他是杜家家臣的身份。
  一旦这个身份暴露,没有人会相信他能投诚或者说出来什么有用的情报。而且一旦自己能够取得成功,杜英也会不吝惜于赏赐,而且是没有忌惮的那种。
  但孙无终不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其实有更多的选择,没必要做这种把脑袋别在腰上,还有可能死了都无人所知、被人泼脏水辱骂为叛徒的事。
  听到孙无终的解释,殷举甚至都有点儿惭愧。
  “孙兄牢记书院之训,还是个读书人?”殷举好奇的顺着孙无终的话问道。
  孙无终却沉默。
  良久之后,他回过神来,喃喃说道:
  “余曾经想成为一个读书人,但······”
  第一七七八章 每个人都有秘密
  殷举了然。
  孙无终的出身他也知晓一些,不同于谢玄在江左招募的南下流民,孙无终自己是江左晋陵郡暨阳(今江阴)人,算是土生土长的江左百姓了。
  当然,他的祖上应该是南下流民,因为暨阳那一带也基本都被拿来安顿流民了。
  在这个安顿流民的过程中,南渡的世家大肆收购土地、兼并田产,然后收拢南下的流民为自己家族的佃户和部曲。
  孙无终还能保持自由身,说明其祖上应该还有点儿财富,所以在此地有自己的田地,但肯定也是处于左右世家的夹缝之中,艰难生存,对抗着土地的兼并。
  而且世家垄断了上升的渠道,这就意味着孙无终想要出人头地,仍然少不了要为世家效劳,去成为世家的幕僚、部曲,甚至是直接成为家臣。
  那和直接把自己的田地交给世家,成为世家的奴仆也没有什么区别。
  因此当谢玄在京口招兵买马的时候,孙无终就纠集了一群乡里伙伴投军。
  “或许没有战事,余会是一个书生吧。”孙无终重复了一遍。
  “不。”殷举摇了摇头,“没有战事,世家还是存在的。所以应该是没有世家,才会成为一个书生。”
  孙无终愣了愣,旋即笑道:
  “言之有理。”
  “不过那是下辈子的事了。”殷举拍了拍他的肩膀,“这辈子,就好好的做一员战将,余相信尔不会让都督失望,当然······都督也不会让你失望。”
  “正因如此,所以余在此处。”孙无终回答。
  “余也不易久留,琅琊之战,简单说几句。”
  “愿闻其详。”
  ————————
  殷举很快就离开了。
  两支军队又齐头并进了两三日,最终各自向各自的目的地开进。
  一直到临别之时,殷举和孙无终才再次见面,但也只是为了告辞。
  “保重!”两人在马背上相对拱手。
  在周围人看来,这只是礼节性的问候,情理之中,但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互之间很清楚,这一声“保重”,蕴藏着同道中人的期许、鼓励、祝福等等。
  孙无终策马,继续南下。
  而一名文吏在这个时候赶了上来:
  “将军,可否借用少许时间,路边一叙?”
  孙无终瞥了一眼他,点了点头。
  两人催马离开队伍些许,孙无终旋即一只手落在腰间佩刀上,目光在这文吏身上扫过,淡淡说道:
  “余之前还没料到,朝廷的世家子弟也有擅长骑马者。”
  那文吏对孙无终猜到了自己的身份并不奇怪,还解释一句:
  “属下虽为文吏,但是自有熟悉六艺,此君子之德行也,只不过现在很多文人口口声声‘子曰’,却已经手无缚鸡之力,可笑可笑。”
  “此言倒是对我胃口。”孙无终颔首,但又旋即冷冷说道,“属下,属下,尔是谁的属下?
  恐怕不是孙某的属下吧。”
  文吏双手放在胸前,对着南方悄悄拱手:
  “余为会稽王心腹。”
  “来监视孙某?”
  “监视不敢当,会稽王是想要时刻和将军联络,避免将军误入歧途。”文吏微笑着回答。
  “这条路是不是直的,对的,余心里自然清楚。”孙无终轻笑。
  “是是是,会稽王也是一片好心,担心将军为贼子小人所诱骗,因此对朝廷失了信心,还请将军体谅。”文吏赶忙找补。
  “那确实要谢过会稽王了。”孙无终笑眯眯的说道。
  只不过在孙无终的笑容里,文吏有点儿迷惑,不知道这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放心吧。”孙无终收起来笑容,缓缓说道,“余此次前往徐州,其实已经不得慕容虔之信任,他并不想让余停留在济南郡,或许是因为担心大王会铤而走险,直接让余和琅琊王氏掀起兵变。
  毕竟在十余年前,琅琊王氏和司马氏还曾经携手把控朝政,现在联手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又或许是因为慕容虔本身已经有了反叛之意,所以把余这个可能不听命令的人支开,是情理之中的。”
  文吏错愕,能够让孙无终很不乐意听从、收买可能都不起作用的命令,十有八九便是直接叛变,起兵响应慕容垂了。
  毕竟孙无终是土生土长的江左人士,指望着一个江左来的人去投靠鲜卑,显然不太现实,所以慕容虔只要稍稍有这方面的考量,就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排挤孙无终。
  “那济南郡岂不是很可能不复我军所有?对了,琅琊王······”文吏惊讶的说着,但是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果断的闭嘴。
  不过最后几个字还是不可避免的落入了孙无终的耳朵里。
  孙无终扫了他一眼,轻笑一声:
  “你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这个时候就着急的关心王洽的生死,说明背后肯定和王洽也有联系。
  不过想一想也是,王洽想要给琅琊王氏凭空变出来一支武力,那也只能拼命挖墙脚,显然能够来挖孙无终,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来挖孙无终的下属们。
  孙无终麾下的将领,王洽的确很难挖动,这些将领其实多半都有六扇门或者杜英亲卫的背景,对都督府的忠诚,真的论出身的话,甚至还在孙无终之上,而且他们的家眷都在关中,更不可能背叛。
  但王洽接着在这些会稽王委派的文吏身上寻找到了突破口,也在情理之中。
  文吏张口结舌,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甚至他的目光一下子落到了孙无终的腰间,孙无终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在了刀柄上,整个人在马背上似乎也微微躬身,蓄势待发。
  文吏自然没有勇气和这么一个沙场猛将单挑,当即连连挥手:
  “无论是朝廷还是琅琊王氏,现在所求的都是一样的,所以属下,属下才一时糊涂,听信了王家的一些承诺。
  还请将军放心,只要有属下的一份好处,那么属下一定不会忘了将军,不不不,有将军更多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