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095节
作者:
然籇 更新:2025-12-23 18:56 字数:4329
“嘿,这世道!”阮宁油然叹息。
我一个根正苗红的世家子弟,不也坐在这里为了推翻世家制度而努力么?
世事神奇。
慕容垂则慢悠悠的说道:
“上一次见到关中使者的时候,其还在坚持关中为南蛮晋国之属臣,而今使者已经浑然不避讳了么?”
出使的使者,肯定是有统一的口风和对外宣称的,所以阮宁敢直接说“两国”,自诩为国,那就是完全不承认司马氏了。
当即,阮宁郑重说道:
“不假,时至今日,大司马和我家都督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了,就算是想要遮掩,天下谁还不是心知肚明?
索性直接摆明车马旗号,说不定还能吸引到更多有志于革新之士。”
“哈哈,使者倒是敞亮人,不似那些南来儒士,摇头晃脑,遮遮掩掩,也不似那些世家子弟,动辄掉书袋,半天说不出来一句人话。”慕容垂大笑。
慕容垂这么一笑,原本相互提防而紧张的气氛不知不觉的就缓和了不少。
相互的试探已经结束,接下来自然该切入正题了。
阮宁笑着补充一句: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余虽为南人,但历练于北,更合吴王的胃口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知道为何生于南的大司马也合吴王的胃口呢?”
如果说前面一句还是在附和慕容垂的玩笑,那么后面一句就已经杀机暗藏,询问慕容垂到底是看上了桓温什么,得了什么好处。
慕容垂轻叹道:
“使者怎知,是合本王的胃口呢?”
阮宁眉毛一挑,这几乎是在明摆着表示,能够对慕容垂形成牵制和掣肘的清河世家,主导了此次请降,而慕容垂显然在内心中是不愿意接受的,因此才会悄然迎接关中都督府的使者入府邸之中,商议对策。
这就和慕容垂种种奇怪的行为对应上了。
当即,阮宁缓缓说道:
“看来吴王和世家之间,相处的也不是很愉快啊。”
“追求不同,他们怕了。”慕容垂淡淡说道。
大概是有方才开玩笑的时候打下的愉快气氛底子还在,阮宁当即笑问:
“吴王如此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合适么?”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慕容垂回答,“时至今日,本王还有需要掩饰的必要么?
杜仲渊,桓元子,此皆当世人杰也,焉能不知?”
“大王所言在理。那看来大王是不想投靠大司马了,并且想要寻求我都督府的支持,从而继续维持自己如今中立的地位?”阮宁直接切入正题。
“不错。”慕容垂笑道,“想来都督府上下也不愿见到本王直接倒向桓温那边,率军进攻枋头或者邺城吧?
本王的兄弟,慕容恪也好,慕容虔也罢,现在都变成桓温手中的刀,若是本王也加入,恐对于鲜卑余部的影响,也是都督府不乐意于见到的吧?”
慕容儁败亡,但慕容氏在鲜卑之中的正统名分还是在的。
就像是司马家的皇帝没了,照样有人会愿意效忠于司马氏的其余王侯,不管是真的有这份忠心在,还是打算混上一个扈从之功,都有可能。
慕容氏统管鲜卑这么多年,也的确将鲜卑带到了历史上最强大的位置上,险些真的问鼎中原,所以便是现在四分五裂,鲜卑人们仍然还是愿意效忠和拥护慕容氏。
慕容恪和慕容虔,只是慕容氏的余部之一,而慕容垂和他们不一样,在鲜卑败亡之前,他是摄政王,又曾经实际掌管鲜卑朝廷,组织了一场场保卫和复国的战争,在鲜卑各部之中声名赫赫,可以说其身份地位之尊贵,仅次于现在正在返回关外的慕容暐,甚至更胜过身为太子的慕容暐。
盖因鲜卑本来就是一个强者为尊的部族,慕容暐年幼,护卫他的慕容评也是慕容氏璀璨的将星之中名不见经传的一个,此主少将弱兵寡的组合,凭什么吸引鲜卑各部乖乖从命呢?
因此不少鲜卑部落投靠也是投靠慕容垂和在幽州颇有威望的范阳王慕容德。
此时此刻,作陪在侧的库傉官伟,就是带着部众投奔慕容垂的典型。
因此一旦慕容垂倒向大司马府,那么都督府这边最担心的,其实并不是慕容垂趁机进攻邺城,因为就算慕容垂不归降,其也会进攻邺城,而王猛也早早的将王坦之和邓羌都摆在了邺城,加上朱序、戴逯等人,可谓是猛将如云,野战打不过也能守得住城。
都督府真正担心的,还是慕容垂登高振臂一呼,鲜卑各部群起响应,纷纷以都督府为敌,让原本处于中立的鲜卑势力整个儿为大司马所用,甚至关中已经尝试安抚的一些鲜卑势力,都有可能随之直接摇摆、倒戈。
阮宁微微皱眉,通事馆本来就负责招降纳叛的工作,所以他很清楚这会平添多少麻烦,当即打量着慕容垂:
“如此说来,吴王是能为都督府解忧了。都督府和吴王各取所需,倒也合适。
不过看起来清河世家麾下人手不少,且吴王又不得不倚重于此,所以吴王现在连自己的宅邸周围都掌控不了,不知道又打算如何与都督府合作呢?”
慕容垂现在显然已经和傀儡没有什么两样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是。
但是慕容垂轻笑道:
“本王既然不服输,那自然有本王的手段,只不过之前依仗于清河世家,期望能够从中获取钱粮罢了。
现在清河世家对本王敌意更浓,本王自然也留他们不得。”
阮宁会意,清河世家的那些部曲战斗力虽然也是很强悍的了,但是和正规军比起来还是差点儿意思,至于和慕容垂麾下残存的鲜卑精锐比起来,那就更是没办法比了。
因此清河世家也担心慕容垂掀桌子,全力推动投降大司马府一事,以求能够尽快引来大司马府的兵力,压制慕容垂,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原本还左右摇摆的清河世家,哪里有可能这么快就直接倒向大司马?
唯一的解释自然就是慕容垂这半年来休养生息并且不断招徕离散的鲜卑部众,势力日渐庞大,也引起了清河世家的担忧。
第一七三九章 联络两慕容
既然清河世家想要引来大司马府之外力,弹压慕容垂,那慕容垂悄然引来都督府之外力,直接铲除清河世家,也在情理之中。
而且现在都督府明显在河北和河洛战场上处于劣势,所以慕容垂也能更轻易地在和都督府的交易之中全身而退,继续做他的土皇帝,而且是收敛了清河世家财富家底的土皇帝。
阮宁没有着急回答。
因为此时支持慕容垂,都督府还有没有余力,且会不会反而因此养虎为患,阮宁不好判断。
慕容垂其实也并没有指望着能够从阮宁这里直接获得答复,所以他不慌不忙的说道:
“使者可以先行返回邺城或者枋头,询问王景略,又或者差遣亲信折返,一来一回,也用不了多少时日。
本王这里,倒是可以先拖上一拖。”
阮宁露出喜色,当即拱手说道:
“如此最好。”
说罢他正要起身,但是旋即想到了什么,话音一转:
“余即刻差遣亲随,还要劳烦吴王护送了。”
慕容垂和库傉官伟对视一眼,顿时明白,阮宁恐怕还是觉得慕容垂的这番表态可能有问题——毕竟谁也不可能直接接受半年前还爆发了一场血战,国恨家仇摞在一起的两方,现在就能直接摒弃前嫌、共同进步。
库傉官伟接过来话茬:
“这是自然,还请使者放心,大王既然能够压制清河世家,自然也能够保证使者的安全,使者暂且在府上住下。”
阮宁拱了拱手,这才起身:
“那余事可以等使者往返之后再做商议,余就不叨扰吴王了。”
库傉官伟也起身,一直把阮宁送到住处,方才折返回来。
堂上,慕容垂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手指轻轻敲着扶手,见到库傉官伟回来,沉声说道:
“关中人,有几分可信?”
“他们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库傉官伟沉声说道,“而若是能够因此诱骗关中帮助我们对付清河世家,而我军再联合桓温斩杀关中援军,则整个清河郡,将全在大王的掌控之下。
饶是桓温,也不敢对大王呼来喝去,大王便是名义上投降于他,实际上还是割据一方,趁此收拢人才、招募丁壮,定然有重建社稷的那天。”
慕容垂叹道:
“说来说去,还是免不了要寄人篱下啊。”
“大王现在需要担忧的,其实不是蛰伏会不会引来非议和屈辱。大丈夫能屈能伸,属下相信大王是有志于成就大事的人,本就能忍受之。”库傉官伟宽慰道。
慕容垂当即起身,反而对着库傉官伟一拱手:
“闻先生之言,另有隐忧,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库傉官伟沉声说道:
“如今能诱骗关中而借力桓温,此不过大王与臣下一厢情愿也,王景略、桓元子,皆当世之奇才,其麾下更是谋士如云,说不定能够勘破大王之意图,所以大王还是应该有所筹谋,免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慕容垂肃然:
“请细说。”
“太原王和上庸王。”库傉官伟解释道。
慕容垂眉毛一挑,太原王慕容恪和上庸王慕容评这两个“好兄弟”已经和自己反目成仇,还能利用之?
“在桓温那边看来,大王决意投降,显然并不是因为关中大军压境,而是因为太原王起了一个好榜样,大王显然是觉得因为太原王没有受到打压,反而能官在原职、统率旧部,而起了归降之心。
既然如此,大王去信联络太原王,也在情理之中。太原王现在正是新降,且其受到桓温的指派进攻睢阳,一时半刻恐怕也没有办法斩获首功,所以肯定也期望能够得到大王的支持,与大王恢复关系,进而南北呼应,让大司马府中原本对削弱、吞并太原王有企图的人偃旗息鼓。
而且大王心中不定,联络太原王,桓温那边自然也是能够理解的,说不定会加倍想方设法安抚大王。”
慕容垂是怀有野心的,这个大家都清楚,桓温也不见得能信任他几分,但是又想要利用慕容垂在鲜卑之中的威望,所以慕容垂越是表现的谨慎和犹豫,桓温越是不吝惜于封赏以安其心。
“至于上庸王那边,上庸王背后站着王景略,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否则也不可能头也不回的奔东北想要出关,自然是打算把整个河北都让给王景略。
既然如此,大王不妨也表示自己有出关之意,上庸王不见得不愿意和大王联手,如今关外蛮族横行,已非当年我鲜卑盘踞龙城而叩关幽燕之时,只是凭借上庸王自身以及王景略的些微支持,恐难以在龙城立足,若能得大王之臂助,如虎添翼。”
“慕容评······”慕容垂喃喃说道,“其掌权未久、羽翼不丰,再加上本就是拥护慕容暐,能容得下本王?”
“形势比人强啊,大王。之前的种种,终究是兄弟阋墙,更何况大王自始至终也没有想要直接加害于慕容暐之意,只不过一度想要借刀杀人,对于一个夺权者来说,已经是仁善的举动了。”库傉官伟笑道,“如今若能得大王之助,出关之事定能成功。
上庸王之前从未得过如此权柄,如此仓促临高位,恐也正是心中惶然,大王此时拉他一把,再扶太子一把,前嫌尽弃,届时大王和上庸王也是分立左右,不是皇帝,不也胜似皇帝?
而且·······太子和上庸王,又凭什么能够斗得过大王,昔日在邺城为大王所拿捏若掌中玩物,如今还依仗于大王,岂不更是任由大王揉搓?”
慕容垂露出笑容:
“这的确,此二人,非我敌手。”
“当然,大王这样做的主要目的,本就不在得到这两人之信任,而在得到关中都督府之信任,让王景略认为,大王真的对河北没有什么留恋,所以自然能更加信任大王。”库傉官伟解释。
“善。”慕容垂抚掌,“本王得先生之臂助,或真可起死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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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库傉官伟和慕容垂还是犯了一点儿小小的错误,那就是他们把其中一个假想敌想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