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922节
作者:然籇      更新:2025-12-23 18:55      字数:3892
  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不一定为真,盖因当利益足够的时候,就算是践踏法律,也一样会有人去做。
  “也不知道现在的民间,到底已经是何等景象。”谢道韫秀眉微蹙,如果说通过阎负等人呈递上来的公文可能都有失偏颇的话,那么说不定真实的一切和他们所听所见的恰恰相反。
  杜英倒是先摇了摇头:
  “虽然说这其中肯定有遮遮掩掩的地方,但是阎负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大概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
  等好生调查一下就知道了,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至少现在关中整体的生活和收入已经有大幅的提升,所以哪怕是财富逐渐集中在顶端的少数人手中,处于中层和底层的百姓们也一样会大量受益。
  所以倒是不需要为百姓的温饱担心,只要想一想如何再把那顶端的财富一巴掌拍平,匀称的分散下去就可以了······”
  说到这里,杜英喃喃补充一句:
  “就算是再怎么拍,恐怕也做不到完全匀称,尽力而为罢了。”
  谢道韫犹豫了一下看向杜英:
  “连夫君也觉得之前所做的有不妥之处,太过理想了?”
  “是啊,毕竟关中之前是一张白纸、任由人涂抹不假,但是总归是有一些能够抓住机会的人先崛起,进而开始谋求怎么才能把自己的财富锁住,也封锁下面的人继续向上爬的台阶。”杜英缓缓说道,“掌控财富并且阻断人的进身之道,这其实就是变相的世家。
  只有慢慢的,通过完善律法,以捍卫每一个寻常百姓的权力;通过铺开教育,让人人都能够读书认字,黔首子弟也能够登堂入室,从而有和那些先前就富裕起来的人平等对话的机会,一切才会更好。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注定了也会经受一些阵痛,但是好在,现在走在这条路上的也就只有我们,虽然没有对比,没有参照,但是至少也没有办法让人批评这样做是好是坏,是不是必须要跟着同样走在这条路上的其他人那样走。”
  谢道韫当即说道:
  “夫君之前就曾经说过,关中应该走关中的路,每个地方的情势不同,百姓的需求不同,政策也应该相对应的做出调整。
  若是关中只能沿着别人走过的路向前走,那么何啻于邯郸学步?
  最后恐怕也是一无所成。
  既然夫君方才担忧有人欺上瞒下,那就不如多在乡野地头上走一走、看一看,眼见不一定为实,但是多看,总是能看出端倪的。
  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剧本?只要是对着剧本来演,那么就定然有破绽,届时正是夫君揪着不放、趁机发难的好借口。”
  郗道茂跟在谢道韫身侧,连连颔首:
  “欺上瞒下······这可不是什么小罪名,在这关中,那就是欺君之罪!”
  杜英轻笑一声:“余若是不能福泽万民,又如何为君呢?”
  “夫君对于‘君’的要求未免太高了。”谢道韫反倒是宽慰道,“虽为天子,代天牧民,但也不可能看到每一个角落,难免有失察之处。
  若是夫君对自己的要求过于严格,那么之后恐怕会陷入其中、患得患失,反而失去了处理其余事的信心。”
  杜英这一次却并没有赞同,他郑重说道:
  “能明察秋毫者为君,有过错则不可为君。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君为天下之君,为万民之君,陛下之怒,可伏尸百万,而这背后又是多少人的生离死别?
  所以每一次决策,都应该千挑万选、慎之又慎,但是需要做出决策的时候又应当果断决绝,最忌惮的便是瞻前顾后。
  因而为君,自然应当如此严格,否则又如何为君呢?”
  顿了一下,杜英无奈的说道:
  “余大概庆幸的是,至少现在余还不是君,否则恐怕不知道要做出多少有害于百姓的事了。”
  谢道韫低声说道:
  “一国之希望、一国之决策,落在一个人的身上,本来就不可能指望着没有任何过错,不是么?”
  杜英点头:
  “所以其实把一国寄托在一个或许雄才大略的君上身上,本来就是不靠谱的。”
  谢道韫震惊的打量着杜英:
  “夫君现在所做的,不正是把世家赶出朝堂,把权柄都收到自己的手中么,若是有此感想的话,那岂不是和如今的所作所为背道而驰?”
  杜英轻笑着说道:
  “一个是世家把控朝野,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世家之利,所争所抢也都是世家所需,而百姓身在世家之下,就像是身在一楼,仰望二楼却无处寻觅台阶,终其一生也不可能登上二楼。
  而余所设想的这一个,则是天下人真正能够左右国家每一项决策,且能够将天下人,无论是世家还是百姓都一视同仁,既能够受到同一个律法的约束,也能够在整个天下的每一个角落各自发挥平等的作用。
  当然了,后面的这个设想或许会显得那么天真,就算是古人书中所言的大同,也不过如此了,但是余终此一生,总归是要向这个方向多走几步的,至于最后能够走到哪里,怕是听天由命了。”
  说着,杜英忍不住去握住了谢道韫的手:
  “阿元,古来君主,无论是否圣贤,多半都会在年轻的时候励精图治、任用贤才而远小人,成一时盛世。”
  第一四三一章 从君子至君再至君子
  接着,杜英话锋一转:
  “但是等到年迈的时候,就会生性多疑、喜欢大权独揽,偏偏又心有余而力不足,最终导致这权柄在无声无息之中被不知道何处冒出来的小人所窃取。
  无论是秦皇汉武,都摆脱不了这样的诅咒,这样的历史定数,所以余自诩为能够平息此乱世的明主,却也知道,或许等到自己年迈的时候,也难免会走上这样的道路。
  所以为了防微杜渐,余总归是要做些什么的,等到年迈之后,老眼昏花之时,这天下不应该再听我这个糟老头子的。
  奋进向前的,应该是年轻人;引领潮流的,自应当是年轻人;百折不挠的,还应当是年轻人。
  只有初升的太阳,才能其道大光,曾经绚烂的太阳变成了日暮西陲,那么留给人们的也就只有遗憾和叹惋了。
  余着实是不想看到那一天,所以现在荡清寰宇,而到了有朝一日,也会把这天下再交还给年轻人,可是到了那个时候的余,又可会还愿意这么做?
  年轻时的蓬勃壮志,年轻时的豪言壮语,总是容易为现实所破啊。”
  谢道韫若有所思,杜英则径直说道:
  “所以该布局的,在此之前就要布局,该潜移默化做出影响的,现在就要开始宣讲,让现在这些年轻人成长起来,还是需要时间的,而等到他们领悟到这些,更是不知道多久之后了,早一些准备,总没有错。”
  谢道韫轻声说道:
  “所以夫君需要妾身攘助一臂之力?”
  杜英携着她的手,向前走去,而郗道茂和新安公主对视一眼,亦然举步跟上,当杜英说到这种话题的时候,她们已经意识到自己跟不上夫君的思维想法了,能够和夫君贴近的、能够真正理解他这些“离经叛道”想法的,恐怕也就只有谢姊姊了。
  人家是真的神仙眷侣,我们顶多算是陪衬的花叶······呜呜呜,好委屈。
  但是比又比不过,也只能乖乖向谢姊姊学习,争取早日赶上谢姊姊的思想高度这样子。
  毕竟夫君也说过,每个人的思维想法不同,所以所能做的事也不同,只要能够对天下太平有所贡献,那就是好的。
  人无高低贵贱,只有分工不同。
  杜英听到谢道韫的询问:
  “不错,是你们。”
  谢道韫回头看向郗道茂和新安公主,招了招手,新安公主先凑上去挽住了谢道韫的另一边手臂,对着郗道茂做了一个俏皮的鬼脸。
  郗道茂无奈摇头,上前两步,还没有伸手,就已经被杜英娴熟的揽住了腰肢。
  杜英笑眯眯的捏了捏,旋即说道:
  “自京口一别之后,今日又齐家矣!”
  谢道韫没好气的回应:
  “夫君整日里就想着齐家?”
  “齐家之后,就是治国平天下啦!”杜英笑着回答。
  “如今的夫君,可称君子,身在高位而不自傲,手握强权而不自忴,能决策天下、也能俯仰人间。”谢道韫温声说道,“若说是君子,的确合适,若是能做到平天下,那就从君子升为君了。”
  杜英好奇的问道:
  “君子是儒家的君子,君是天下的君,这中间还有这样的说法?”
  谢道韫狡黠一笑:
  “既然是同一个字,又为何没有相通之处呢?夫君平素也说,应当能融会贯通,那么此时将天下事和儒家事融合在一起,又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杜英无从反驳。
  谢道韫好似想通了什么:
  “其实夫君最终想要避免自己坐不住天下,或者说避免有贪欲而不愿放权给新一代的年轻人,也是因为认为自己无法做到治国平天下了,所以回到修身齐家而已,从君重新回到君子,自身清明无过错,不为天下惹是非,可对?”
  杜英犹豫了一会儿,微微点头:
  “正是如此。”
  旋即他忍不住笑道:
  “从君子到君,再从君到君子,若是一生这样走,想来也是无差的。”
  “世事无常,哪里有那么多想当然?”谢道韫却是毫不留情的给杜英泼了一盆冷水,“夫君若是想要这么做,那就放手去做,妾身会毫无保留的支持夫君,但是若真的还需要夫君坐在‘君’这个位置上,妾身也不期望见到夫君知难而退。”
  “这是自然。”杜英答应,但旋即又摇了摇头,“不,当局者迷,有时候余说不定还会做出完全相反的决定,所以这更需要阿元在旁边及时给予纠正。”
  万一天下正需要集权,需要有一个人指明方向的时候,杜英直接当了甩手掌柜,那么这天下说不定会重新陷入混乱。
  各种思潮的对撞和对于前路的不同探索,这无所谓,是应该的,但是若是这些思潮卷动起来势力对势力的纷争、兵戎相见,那么就违背了杜英引动这思潮、推动天下思想进步的初衷。
  他需要的是复兴,是启蒙,不是混乱,不是所有的想法不经过任何的验证就大规模地铺开。
  所以杜英也不知道,届时自己是否能够弄清,什么时候需要自己,什么时候又应该放手。
  谢道韫柔声说道:
  “妾身既然和夫君同心,那么恐怕也是身在局中了。”
  杜英苦笑:
  “那岂不是没有答案?”
  谢道韫毫不犹豫的回答:
  “不,即使是身在局中,又为何不能寻觅到破局之法?难道每一次都需要局外人的提点么?”
  杜英愣了愣,是啊,凭借我们的力量,凭借我们的经验,又为什么拿捏不住这其中的尺度呢?
  他自失的一笑:
  “是余患得患失,让夫人见笑了。”
  谢道韫却握紧了他的手,郑重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