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出的血水从肆肆的唇角淌下，顺着脖颈，濡湿了最底下的衣襟，血水与汗水浸润在一起，连衣衫都难以剥下。小佘将军命下属端来热水，找来剪子。
  张叁拿着剪子，想将肆肆的衣衫剪开，想将他胸口的伤处剥出来，但十指颤抖不休，尖锐的剪子根本动不下去。额上冷汗淋漓，汗水淌下来流进眼里，涩得几乎睁不开眼。
  他慌乱地用手背抹着额头和眼睛上的汗水，手里的剪子差点戳中了自己。
  小佘将军赶紧道：“张团练，你且让开，我来罢。”
  张叁只得将剪子给他。小佘将军手脚利落地剪开衣襟，小心地揭开布片——只见肆肆的胸口赫然一大片淤青，明明只遭了一锤，但从锁骨到上腹，全是淤紫之色。
  张叁霎时连呼吸也惊得停住，双拳握得死紧，指甲重重地扎进了掌心。
  ——他见过不少这样的伤势！伤者被重锤、砲石等击中胸口，肋骨断裂，刺入肺腑，血灌肺中，再也无法呼吸，是救无可救、必死无疑之兆！
  一旁的两位佘将军也看得面色发白，心中暗叫不好。
  张叁脚下一软，眼泪扑簌而下。他虎扑到榻边，将肆肆的脸捧进掌心，慌乱唤道：“肆肆！肆肆！”
  张叁这么一哭叫，李肆再也是昏迷，也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将眼皮抬了起来，见啸哥满眼是泪。李肆几时见啸哥这样哭过，还以为梦到了几月前二人分别临行之时，以为又要跟啸哥分开。
  他在“梦”里也有那呼风唤雨的能耐，马上将自己的眼泪也包了起来！
  他一张染血的小脸泪眼模糊，苍白虚弱，瞧着真是弥留之际，把张叁吓得哭得更厉害了。
  --
  正在这时，一位白胡苍苍的老大夫，被两名兵士一左一右，连扶带拉地送了进来。
  老人家虽然年迈，身体却相当硬朗，中气十足，将背上医箱往床头重重一搁！见这俩个小子还在哭着生死离别，急声骂道：“在榻边挡着作甚！快些让开！”
  张叁赶紧向一旁让开。老大夫一见那骇人的大片青紫伤势，白眉一皱，舀了一勺清水净了净自己的手，对李肆道：“你且忍一忍痛！”便将手指按抚在李肆胸口，摸索骨骼伤势。
  李肆疼得皱巴起脸，身体随着他的按压而微微缩起。老大夫面露疑色，按了一番胸骨，又往下摸到胸腹之间的凹陷。
  李肆“哇”地又呕了一口血，吓得张叁急道：“肆肆！”
  “莫吵！”老大夫骂道。他不顾脏污，摸起李肆呕出的血水，在指尖捻了一捻，又往鼻间嗅了一嗅，满面疑色更甚。
  一屋子人都紧张地盯着老大夫。老大夫四下看了看，皱眉问张叁道：“他脱下的衣服咧？先前穿的甚么？”
  张叁往旁边一让，将脱下的皮甲、软链甲、剪下的衣襟碎布都给老大夫看。老大夫又问道：“他是被甚么东西所伤？多大个东西？在甚么位置？”
  张叁比出巴掌大小的锤形，又往自己胸口比了一下：“是枭贼的金瓜锤，他胸口中了一锤，约莫在这里。”
  老大夫在衣甲间仔细一摸，摸到一些盾牌的木屑，问道：“他穿了两套甲，胸前还挂了小盾？”
  张叁连连点头。
  老大夫松了一口气，又回身往李肆胸腹之间摁了一摁，痛得李肆低叫了一声。
  老大夫：“疼么？酸胀么？反胃么？”
  李肆：“嗯。”
  老大夫面色稍缓：“手腕给我，给你摸摸脉。”
  张叁连眼泪都顾不上擦，睫毛上挂着几滴泪，满脸疑惑地半跪在一旁，紧紧盯着大夫。一屋子其他人也疑惑不已，又不敢开口打扰大夫摸脉，只都静静地候着。
  良久，老大夫松开脉门，彻底松了口气：“胃府有损，吐出来的都是胃水，含了少许血。”
  张叁惊道：“可他胸口遭了一锤……”
  老大夫：“胸口遭了一锤，盾甲挡了！胸肋未断，但震伤了胃府！他穿得又多又紧，勒得慌，所以吐出来了！”
  他去骂李肆：“小郎君！既是当兵的，这般怕死么？甲也要穿两套，气血淤积不出，你也不怕喘不过气？”
  李肆还晕乎乎的，白挨了几句骂。张叁在一旁辩解道：“老先生莫怪他，是我迫他穿的。”
  老大夫瞪了张叁一眼，自去医箱里拿笔墨：“我给他开几副方子，吃上半月看看。这半月里禁食荤腥，前五日只食白粥，之后可在粥里加少许菜渣、瘦肉。”
  此言一出，李肆如遭雷击，睁圆了眼：“咦？？”
  老大夫也瞪了李肆一眼：“‘咦’个甚！不许偷食，否则胃府难愈，你便等着日日吐血罢！”
  --
  一屋子人都松了一口气。老大夫布下医嘱，又替张叁的臂伤拔出箭头、上过伤药，便匆匆拎起医箱，救助其他伤员去了。
  张叁将肆肆扶着坐起来。两人这时才顾得上抹掉眼泪，整理狼狈仪容。两位佘将军都三四十岁年纪，为人沉稳，历经生死，也没有笑话他俩，反而都好言相慰，全都庆幸不已。
  张叁此时才有心与两位佘将军说起战况，又说那枭将被下属唤作“副帅”。
  他将枭语的“副帅”一词，学给小佘将军听，又将对方中军大帐前的牙旗也画给两位佘将军看。
  小佘将军惊讶道：“这词是“副元帅”之意！大哥，这副元帅莫非就是……”
  大佘将军点头道：“此人恐怕就是西路枭军的主将，名为默罕，是国相的长子。枭国此次南侵，他位列主帅枭二太子之下，是枭军的副帅。围攻魁原城，便是由他主导。”
  大佘将军面露喜色，又接着道：“张团练，你此番吸引了他注意，引得他亲自率军来战，可谓立了大功！”
  张叁摇头道：“功不功的，都是虚名，标下全不在乎。只盼他真能中计，被蚁县与天门关拖住手脚，没有闲心再管别处。”
  大佘将军道：“但愿如此！不过从今日起，你我一城一关，山上山下，携手御敌，都要面临多日苦战，还请你们好好保重！”
  张叁满面肃色，抬手礼道：“标下明白，也请二位将军珍重！”
  第57章 自己学罢
  战事紧急，不可久留。张叁李肆当日便要赶回蚁县。大夫叮嘱李肆五日内不得下床、半月内不得激烈活动。大佘将军便令兵士们搭起担架，将李奉使从山顶密道抬回蚁县。略下不表。
  --
  且说回这一夜，稍前时分，枭营之中。
  正如佘将军所推断。张叁今夜刺杀的那名主将，名唤完颜宗罕，又名默罕，乃是枭国的国相之子，三十来岁年纪，是一位野心勃勃、军功赫赫的枭国名将。
  五年之前，他在枭国朝堂上启奏献策，称天狼国气数已尽，力劝枭国太祖兴兵灭天狼，由此敲响了天狼国的丧钟。他率军力战天狼，不仅助于枭国最终灭了天狼，而且逼使了西霞国向枭国献表，自称藩属，可谓是威赫四方。
  枭国此次南侵大煊，主帅是枭国二太子，副帅则是默罕。二太子走了更便捷的东路，沿途除了黄河，几无阻碍；而默罕统领西路军，啃了更难啃的硬骨头——重镇魁原城。
  他被魁原阻隔多月，二太子都攻到京师、榨取了大量金银、凯旋而归了，他仍被阻在魁原城下。
  如今二太子北归，枭煊两国表面谈和，战况不明。默罕并没有北归，而是继续驻军魁原，仍是决意将被围困已达半年之久的魁原收入囊中，以助于未来对大煊的灭国之势。
  他没有想到，魁原僵局未解，西营突然在一座小山城上接连栽了跟头。
  --
  默罕疑虑之下，索性亲自率军来攻这小山城。结果夜里遭了刺客侮辱，被割了半个右耳，脑袋上包起了渗血的膏布。
  正在愠怒之时，帐外仓惶来报，说派出去的五百名铁浮屠也遭了暗算，几乎全军覆没。
  默罕听得面色发寒，将牙咬得咯吱作响。
  他怒到极处，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没有暴跳如雷地惩治下属，也没有再派军追击，而是命令按兵不动，提高警戒。
  他自己在帐中来回踱步，将被刺客劈倒的案桌扶了起来，劈裂的地势图也重新拼起，静下心神研究起来。
  他现在十分确信，山上那座小城，必与天门关有所联系。否则天门关怎会知晓他驻军于此，又怎会知道与山城的刺客互相配合，诱敌深入，趁机剿了他的铁浮屠追军。
  那刺客低沉的声音萦绕在他耳际——
  “……你好好记着我，我大名张叁，是山上蚁县的守将……”
  “张三。”他咬牙低念着这个名字。正如他从未听说过“蚁县”，他也从未听说过煊军中有一个叫“张三”的名将。
  这名字未免也太稀松平常，仿佛草原上随处可见的阿羊阿狗，莫不是假名字？
  默罕思及深处，将倒伏的案桌当作马扎，不知不觉地坐了下来，正继续蹙眉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