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作者:春山无涯      更新:2025-12-19 19:09      字数:3273
  因为无论怎样富有四海,它其实只是一面镜子,人想要什么,便在里面看到什么;你舍弃什么,它就交换给你什么。
  包括生与死,爱与恨,别与会。
  如今,到了要脱离这座荒诞仙国时,却又是他们几个人站在这里。来时,断金卫二十二人,辟乱盟三人,离开时,断金卫和辟乱盟都只剩下两人。
  虞秋娘站在旁边,好像没看到他们,也不同他们讲些什么,维系着紧紧搂抱姬瑛的动作。她眼睛只盯着墓道口,等着谁走进来,带着歉意的、清风明月的笑容,道,对不住,我来迟了。
  来迟了也没关系。
  奉仞从怀里拿出来一块残玉时,她的眼睛才动了动,落到了玉上。
  她不会认错这块玉,被摔碎了、被血污浊了也错不了,因为那丑得奇怪的穗子是她打的,三个人都有一个,说起来她学的是峨眉刺,本该心灵手巧,做饭女红化妆却样样毫无天赋,说是笨也不为过,任长羁看了只得叹气。不过,万同悲一点也没笑话她,认认真真配在腰间,哪怕和他的君子剑一点也不搭调,二哥就是这点好。
  虞秋娘握着玉,喃喃道:“他才是最大的笨蛋。”说完她自己竟笑起来,笑得却比哭还难看,那张清秀的脸因而更像一个找不到珍贵之物的孩子。
  几人不忍,心有戚戚,皆转开视线。
  虞秋娘松开手臂,背过身去,姬瑛从她怀里下来,奉仞拉了拉她。姬瑛扑到他跟前,此处没有其他变故,松懈下来后,她看到奉仞受伤的痕迹与浓重的疲态,只有眼睛还蓄着不肯认输的清亮,显然在神母的底下受过苦楚。
  她无法想象,只有鼻尖一酸,几乎想大哭一场。
  她不明白这一趟究竟得到什么,她的姑姑姬宴仙既然要害他们,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如果没有离开,她会让自己成为新的神母,继承那些痛苦吗?万哥哥是否还会回来呢?因为失去无比匆忙和复杂,茫然远盖过其余心绪,所以一切显得像场唐突的梦境。
  她还不能理解大人们的执念。
  任长羁身上的钉子都已经消失了一半,让他的负重不再那么累赘。他的钉子,本就是为了警示自己,必须将这件事做完。
  “我一日日用钉子丈量过我推测的土地,直到今日,我终于将它打入缚蛇钉之前,最南面的缚蛇钉上,雕的是宝库所拥有的东西。”任长羁道,他顿了顿,看向奉仞,“你想知道里面有什么吗?”
  奉仞只是轻轻摇头:“不必,决定被埋葬的东西,何必还要知道它的价值?”
  他也不愿被这前朝遗孤的身份绑住。奉仞便是奉仞,而不是连丹姬留下的阴谋种子,他要发什么芽,结什么果,都已经是他自己的命运。
  七根缚蛇钉,成功毁坏了六根,最后一根由红泪摧毁。
  机关一旦发动,整个地下遗址的所有墓道都会毁掉,居中的仙宫是中心,若那里面的缚蛇钉断开,整座宫殿都会马上倾毁。
  他们已经尽人事,如今只有看红泪究竟能否将那最后一根缚蛇钉拔出,终结这地底下生生不息的罪孽。
  在计划中,红泪没有告诉他们她要出来。
  也许她本就没有打算出来。
  任长羁带着他们走,见善楼的洞穴,连接着四通八达的数条墓道,其中一条就是解碧天和奉仞走过的路。他们走过墓道一半,任长羁道:“这里是流沙变动最大的地方,届时头顶会打开通道,我们一跃而出,从这里出去,屏息静气,蒙住五感,流沙会将人卷到不同的地方……但是,毕竟流沙非人力所能预测,途中会有危险,甚至危及性命,孩子难以承受,若奉大人愿意相信小老儿,请将公主交给我,我更为熟悉。再者,公主回去,未必是好事。”
  奉仞目光闪动,顷刻便抉择好利害:“不知离开后,我如何找到任道长?”
  “你不必来找我,我会来找你。”任长羁低吟一会,又问,“奉大人,解先生,不知你们可否走近一步?”
  奉仞和解碧天对视一眼,依言往前走了一步,这时,任长羁出手如电,直接抓住两人肩膀,连他们两人也一时不能反应。
  手指如枯枝铁钩,一路下按,从两人的肩膀连至掌心摸了一道。
  他收回手,低语道:“屯卦在前,七杀交映。两位根骨命途皆非寻常之人,本是各走两极,遇之必互犯太岁,凶煞非常,有趣有趣。”
  奉仞和解碧天本身并不愿相信天定命理,不过,任长羁身怀异术,来历古怪,他特定摸骨相命,或有自己的见解。
  解碧天听他这样说,便问:“依任道长看,看来我们是天生互克,实属孽缘?”
  任长羁道:“缘分一词,自古勉强难得善果。”
  解碧天没去看奉仞作何神色,却笑了笑,缓缓说:“道长,这话不对。只道事在人为,是善是孽,不都是缘?”
  姬宴仙坐在殿中,那是她和符无华常常相见的地方。
  殿中有一个巨大的神像,用瓷烧制而成,每年都补上颜色,因而神女像依然光华灼然、无有衰旧,当姬宴仙坐在前面的宝座时,两张脸几乎一模一样,分辨不出谁是真,谁是假。
  庞然阴影倾下,那精美红润的面容无限放大,却让人心生恐惧。
  这是仙宫最尊贵的位置,只有历代神母才能坐在上面。不同的是,那十六具沉寂在暗室的尸体,生前皆是无心无魂的傀儡,而她切切实实坐在王座之上,用数十年,她挥手便可翻云覆雨,即便在地底也能改变地上。
  比起如今坐在皇位上的皇兄如何?若能看到他的神情,姬宴仙一定会忍不住哈哈大笑。
  坐了这么多年,这足有五百年历史的神位王座,依然冰冷,仿佛上面有寒毒顺着她的皮肤,侵蚀她的灵魂。
  她的时日不多了,天上宫阙用来造神的仙露,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即便她用刀挑掉那些恶心的肉球,只消过去三日,又会重新长出来。是了,原来这就是神眼,虫卵种在温暖的血肉里,孕育数年,开始长大,结茧,吃肉,繁衍,寄生至宿主死亡。
  一颗颗眼珠钻出皮肤。
  然后一个碧土月神死去,又一个碧土月神新生。
  她看着红泪走进来。
  红泪带着她的剑,细长明亮的剑。那是姬宴仙在她成为神使那日,亲自挑选给她的礼物,这把细剑与她相配,极为完美,只有那样细的剑,才配得上红泪那样快的剑法。
  她的剑法从不让人痛苦,人只是感到微微的凉意,便离开了人世,甚至来不及感到遗憾或释然,细雪一样轻,细雪一样冷。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只要姬宴仙下令,她什么都会为她做。
  红泪本该是她最忠诚的臣子。
  那些人仓皇逃窜,被这里逼得将近走投无路,只要杀了任长羁,辟乱盟就会瓦解一半。但是红泪显然并没有为姬宴仙取来那几个头颅,奉仞也逃离了本该层层封锁的暗室。
  “神母,在请罪前,请先容许我对您说几句话。”
  红泪停在二十步外,跪坐在她底下,将剑解下放在身前,这是她们之间常见的距离。
  殿里静悄悄,宫人都被驱离,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十年前,那时的我还没有来到这里,是雷州一座小城里,最孱弱多病的孩子。父母已经葬送在雪暴中,此前我和我的姐姐相依为命,过着清贫的日子,每天都要为生计烦忧。不过我依然觉得很幸福,因为那时的我,有唯一的亲人与我依靠。”
  “但那一年我的姐姐失踪了,她跟随铜马,参与了一场以欲望为引子的阴谋,她来到了西漠,然后再也没有回来。我问了很多人,但大家都说她怕是被拐走了,或者贪财叫人害了命,还有人说她无法再忍受带着我这个累赘,独自远走高飞。我不信,我努力地吃饭,吃药,想让身体好起来,这样我才能去找我的姐姐。
  “在一个比较暖和的春天,我决定搭上了去西漠的车,中途被人牙子拐走,我奋力在一夜偷偷跑走。但西漠太大了,我的身体又吃不消这样的奔波,摔倒在西漠上,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到了这里。”
  这个故事,姬宴仙早已知晓,每个能留在她身边的人,都在她面前没有秘密。这曾为“人”的记忆,在成为神使后理当摒弃,红泪却又说了一次。
  “我极为害怕,身体病弱,是最差的种子,只不过恰好凑数,想来本来很快会被抛弃。是您看中了我,将我留在身边,那从出生起就折磨我、花费了多少钱的病,不过一颗丹药就可以治愈,而我的姐姐要没日没夜赚很多钱,才能维系我一日两帖药汤。”
  红泪抬起头,看着姬宴仙,脸上的花繁丽浓郁,春光炽烈,她的神态却极为平静无波,好似清水一捧,却开着不合时宜、不该存在的花。她的语气也很平淡,陈述着自己的经历:“我被您选中后,受您的恩惠,能识字,能习武,不必再饿肚子,不必担心自己会死。我出生低微,对古血派来说,甚至于卑贱,也是您一手养育,将我扶为神使。对我来说,您是我的君王、恩人、朋友、亲人,为了不让您失望,我要让他人都不可指摘我的价值,我要成为您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