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作者:春山无涯      更新:2025-12-19 19:09      字数:3251
  “……小、小……妹……”
  低沉怪异的声音,是它在模仿着万同悲,呼唤她的名字。
  而这腥甜的气味,引来了更多细微的窸窣动静。四周都响起滑腻的爬动声,从缚蛇钉另一面的阴影中,爬出一只又一只蓼尸,渴望地扭动身体,像夜行时伏在树上的蚂蟥群,悄无声息,只消过路的人裸露一寸皮肉,便会飞涌而出,将猎物吸食殆尽。
  他们都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在暗处看了他们多久?
  这里竟栖息着无数只蓼尸。
  大意了,他们本该想到,鬼笼靠近蓼草水源,刚才他们脚下的水,证明这里也是蓼草发源地,潮湿无光,最适合蓼尸生存。
  虞秋娘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她毫不犹豫拿出峨眉刺,钉进那只手,趁蓼尸吃痛将腿拉回。但蓼尸只是一群行尸走肉,虫子同类相食,游鱼不知饥饱,它们就像最残忍又最简单的动物,闻到一丝血味,便会招引它们咬住不放。
  万同悲轻喝一声:“小妹!向左边靠去!”
  虞秋娘想也不想,立刻翻身抱着姬瑛贴向左边,暗器暴射而出,下成银色的雨,万千流星飞驰,刺入底下一片蓼尸。暗器没入蓼尸群中,它们发出被麻木的呻吟,一边躲避着暗器,向阴影里窜躲进去,有的中招从石柱上掉下去,摔得浑身软烂,犹自挥舞着手,拖着身体,想继续往上爬。
  趁用暗器清开道路的片刻,两人护着公主,疾步飞纵,从缚蛇钉上逃下来,后面的蓼尸们穷追不舍,有几次就要飞扑上来,抓到他们。
  这种极其缺乏光亮的环境,是蓼尸的主场,在这里它们如鱼得水,而虞秋娘和万同悲却碍于视线和空间,落于下风。
  蓼尸的血味在空气里弥漫,没让同类忌惮,反而引起兴奋。万同悲面色严峻,皱起眉:“不对,有些古怪,这些蓼尸比之前更兴奋,完全是冲着我们来的,有人给它们加重了药量。”
  “该死,难道红泪骗了我们?”虞秋娘冷汗淋漓,她来不及包扎上腿上的划痕,血味飘散,如行走的诱引,被一群蓼尸盯着,早在见善楼见过,这些东西似人非人,坚韧异常,普通的伤害对他们不见效。
  几人落到地面,那些鬼东西前仆后继,不知疼痛地向他们涌来,姬瑛紧紧闭着眼,埋在斗篷里。
  刚才打开的石门就在不远处,虞秋娘因抱着姬瑛,不能施展太大动作,只能拼命向那处跑去,接近之计,背后一凉,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肩膀上。虞秋娘下意识往被他们手中火光照亮的壁上看,她影子的头部,已经扭曲变形,变成一个肿大的巨瘤。
  咚,咚,咚。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
  有只矮小的蓼尸抱在她后背,紧紧贴在肩上,张开恶臭腥气的牙齿,要咬上虞秋娘的后脑。
  她死死护住怀里的姬瑛,一柄薄如尺水的软剑,卡入蓼尸的口中,清风沾水般轻轻一抖,铮然轻鸣,往下挑断喉咙。
  蓼尸往后仰翻,从虞秋娘身上掉了下去,万同悲用剑挑飞,反手一掌打在虞秋娘后背。
  这一掌力道极沉,虞秋娘不得不直接抱着姬瑛,重重翻滚出去,摔出门外。她浑身生疼,却根本来不及在乎,立刻腾起身体,便看到万同悲站在里面,用手肘按下了关门的机关。
  “万哥哥!”姬瑛顾不得疼,抬头惊叫。
  “小妹,你带公主去和大哥汇合。”万同悲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冷静得像平日与虞秋娘说笑那样,甚至十分温和平稳,他将火折子丢出门外,“我为你们断后。”
  虞秋娘一股气血冲上头顶,浑身又乍然发冷,脱口叱喊:“你——你逞什么英雄,快走!”
  “这些蓼尸极为暴动,恐怕会撞破石门,我为你们拖延一刻,你们便能快一刻出去。”
  他背对虞秋娘,将软剑横在身前,蓼尸们忌惮于他方才的一击必杀,往后退开,蓄势待发地伏在四周,准备下一轮厮杀。
  离开天上宫阙,万同悲换回洗得泛白的鸭卵青长衫,连日来变得灰扑扑,他书卷气太重,做事斯斯文文,实在不像一个该拿剑的人,然而,当他握住手中软剑时,他却生出无限的力量,可以保护一切。
  两个人,对于万同悲来说,远比他一个人重要。为此,他并不感到惧怕。
  “我不可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虞秋娘的声音已经接近恳求,“二哥,我们一起走。”
  “……奉大人将公主托付给你我,受人之托,不可失约。我相信你,秋娘,你也要相信我。”万同悲偏过头,那是虞秋娘从未见过的冷峻与决然,剑光闪动在阴寒的尖啸里,他低声喝道,“走!”
  余音回荡在墓道之中。
  石门重新在眼前合上,隔绝里面所有声音。
  虞秋娘浑身颤抖,咬着牙捡起火折子,抱起姬瑛,扭头往来时的道路跑去。她离那扇门越来越远,风声拍打在耳边,她听不到姬瑛喊她的名字、说了什么话,过了一会,深邃的墓道只剩下她自己的喘息声,渐渐演变出像是哽咽的声音。
  快走,快走,快走!
  万同悲的声音飘荡在空中,追着她。
  虞秋娘跑得很快,很果决,不能让自己后悔,也不能辜负万同悲的断后。她要相信他,就像从前至今一样,他也会相信她。
  虞秋娘憎恨天灾,憎恨只因出身比她好便不必遭受天灾的人,憎恨自己无力改变什么的孱弱。
  为什么有的人生来便可享尽荣华富贵,而有的人必须在荒城的边缘,为求生不惜一切?
  爹娘说,都会好的,只要活着就会有变好的那一天。她只能日复一日地活下去,起先学会打架,后来又偷偷学会剽窃。
  偷东西时,常常挨打,但虞秋娘不怕,只要能填饱她和爹娘的肚子就好。她看到好多孩子被卖掉,去处都讳莫如深,她希望她对于家人来说有用,不会沦为那种下场。
  如她所说,虞秋娘的爹娘确实死在争夺粮食的时候,只是前因后果没有陈述。他们一家连日没吃上一口饭,连城里的树皮都早已被人剥干净,光滑如竹根,实在熬不下去。那天,父母向过路的富人乞讨,意外得到一块肉饼的施舍,却被几个流民看到。
  饥饿会使人变成残暴的恶鬼,他们合谋起来,偷袭害死了他们两人,分食拿走了肉饼。
  虞秋娘找了一整天,发现他们的时候,尸身都在雪地里冻硬了,紧紧和土地粘在一块。她偷听过某家少爷的私塾先生,教他: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可这两具本该轻得像鸿毛的身体在死后,变得无比沉重,重得她渐渐无法拖动一步。
  她听到人们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听说了是为了抢一块肉饼,啧啧。”
  “哪来的肉饼?说不定是她爹娘去偷来的,她平日不就爱偷东西么?都是跟她爹娘学的。”
  “那被抢走,也是活该咯。”
  “唉,真可怜的孩子,没了爹娘,以后该怎么办呢?”
  “我可不稀罕那丫头,你没见过她瞪人,要我说,她那面相不好,八成就是她克死的!”
  “怨得了谁?要怨,就怨她不该生在这里!”
  她一声不吭地坐在尸首旁边,直到夜色深深,待了这么久,本该浑身僵冷,虞秋娘却感到有一股火焰,在她身体里烧,除非大雪停止,否则永不会熄灭。
  虞秋娘将一根短棍子削尖,花了两天的功夫,第三晚,她奔走四条巷子,找到睡梦中的仇人,用棍子尖利的一端,为她爹娘报了仇。
  杀人要偿命,虞秋娘十一岁犯下了四桩血案。
  乱世中,为争夺一口饭自相残杀的人太多了,衙门对这种事已经熟视无睹。每天那么多事,都按章程办,哪里办得过来?若有金银打点,那便是另有隐情,需要细细审判;像虞秋娘这种流民,问都不必问,堵住嘴拉到堂上,直接定罪,拖到外头菜市砍了头就行了。
  何况虞秋娘没有抵赖的意思,直接认下了杀人的罪过。
  正午,虞秋娘被拉扯着,从大街上走过,人们麻木地看着她。
  “我没有罪。”虞秋娘倔强地说,但没有人听她说话。
  刽子手的刀,近年每月都砍了很多头颅,已经变钝了。钝刀砍头,一下是砍不断的,约莫要三四下,以前虞秋娘在底下也看过。那一定很疼,但她一点也不后悔,这样一眼望到头、毫无意义的命,不要也罢。
  这时,一个人从她身边经过,忽然折返,几步拦住了衙役,喊道:“请等一下,几位大人。”
  虞秋娘跟着衙役停下来,感到有视线落在身上。她一身血污,凌乱的头发遮蔽大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睛,凶狠地、固执地瞪着人,像只受伤的刺猬。
  一身布衣的陌生青年,很年轻清秀,形容有点奇怪,他明明看起来是个再常见不过的酸书生,头发却剪断了,因为虽然扎着发包,其余头发落下,也只到肩膀。被虞秋娘一瞪,他既没被惊吓到,也没露出厌恶,只是环看四周的人,他的眼睛一点也不年轻,当他看着人时,有种沉着的、不可动摇的平和,和这个城里大多数人的眼睛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