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作者:春山无涯      更新:2025-12-19 19:08      字数:3245
  影子倾覆过来,他强硬地扳住解碧天的上身,半蹲下去,脸颊边缘受微光模糊,平静若幻影:“我们扯平了。”
  解碧天:“……”
  解碧天牙齿交错:“你……”
  现在换他想撬开奉仞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养大的?天底下怎会有种人活到现在?本归于死寂的心,现在又有一股恶气猛地从胸口腾升,解碧天想一脚踢灭火折子,还是昏聩无光、看不清奉仞更让人安心。
  这行径还没得以实践,奉仞已经俯身,不容置疑地用短剑割开他右肩的衣物,血肉与布料早已黏在一起,烧热的刃贴着伤口,顷刻将溃烂的肉剖去,比杀条鱼干脆。
  这样的事,奉仞没少做,他有意快刀切除,长痛不如短痛,却不知解碧天身体里功法发作时的煎熬,已经远盖过这微不足道的疼痛。
  从解碧天的角度,可见奉仞垂下的面容,白得微微透明,纵然鬓发挟着沙尘,亦可用目光描出芝兰之相,眉峰细长凛然,眼则底质清冽,正专注看着伤口。解碧天心念一动:奉仞的睫毛原来有那么长么?
  虽想到有这么一天,不过,若最后一日是在奉仞这种人面前死,对解碧天来说,难得感到名为“败”的郁卒感。
  他无论做什么事,一定要赢,为此不择手段、放弃一切都无所畏,解碧天享受角逐的过程与趣味。
  但死,却不是输赢可以判定的结局,在宿命面前,人的抗衡犹如蜉蝣撼树。人终日地徘徊在生世,看着天际的昼光被死的阴翳渐渐所吞没,有时雷光一闪,还未看清,便结束了。
  轰烈地死,还是默默无名地死,对解碧天来说并无不同。死了反正也享用不了任何东西,不必感知喜怒哀乐,如天上宫阙这般痴心妄想造出的仙国,也要炼出多少行尸走肉,还不如死了。
  他更无法理解奉仞以德报怨的品行,有时候,其实比妖魔鬼怪、阴谋诡计都要令他觉得可怖。
  奉仞动作利落,很快帮他把肩头伤口简单处理好,他察觉解碧天胸腔起伏震动,抬头冷冷瞪着他,抢先道:“对,我是不知死活的蠢货,是多余功夫的好人,有你解碧天这种人,有我奉仞这种人又有什么奇怪?约法三章之期未过,你的生死仍属于我,出去之后我自会与你算账,有什么供词去断金司说吧。现在我是自己愿意的,问心无愧,所以不要你干什么,不需要你回报,说够了么?”
  “既然这些都不要,我不明白救我对你又有什么意义。”
  “你觉得是为什么?”
  解碧天本想找点咄咄逼人的话,被他反问,脱口却变成了:“……你真多事。”语气几乎平和得他都诧异。
  “你也很麻烦。你之前不是很会花言巧语?现在怎么只会说些不好听的话。”奉仞握住他的膝弯,小腿洞穿的伤口血淋淋敞出,湿润的血液滴在地上,“伸直。”
  解碧天扯了扯唇角,拒不配合:“我是为了骗取你的信任,自然不择手段。你不也因此轻信了吗?看到我的本性,小奉大人很失望罢?”
  奉仞不为所动,掐上他腿上麻筋,便捉住小腿抻直,动作实在很不温柔有礼,解碧天一时痛得弓起腰背,松开抗拒的力道。泥人都有三分脾性,奉仞受他阴晴不定的性格所扰,本欲静心不闻,也难免生出气性,呛声:“本来也没期望什么,你大可继续骗取,拖我后腿。”
  解碧天攥住他手腕,青筋在颈下绷起:“与其在这里白费气力,不如去找找出路,奉仞,我离了你便活不了?”他实在很累,累得一点斯文教养都懒得装,要隐忍狂乱的气息不被奉仞察觉已经够受的了,此时反而因微妙的怒火,言辞变得格外发狠。
  “事实如此。”奉仞也冷笑,在他眼里,现在的解碧天比起困兽犹斗,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手肘顶住解碧天喉口,震开腕上的掣肘,比起肩头,左腿的伤动到骨头,血止不住,奉仞点穴控制住血流速度,包扎不过缓解一二。
  解碧天艰难地从喉咙喘出口气,闭上眼靠在石壁,彻底放弃和奉仞对抗:“既然你知道,还非要救我干什么?”
  眼见话题越发偏离与不可理喻,奉仞本准备不管他再说什么,都当空气,这会眉头一敛,停下动作,忽然低声道:“我最好像你杀苏细雪那样,给你个痛快?解碧天,我看错你了,你根本是个胆小鬼,连活下去都不敢试一试。”
  头顶的声音哑然了,话语如针尖戳破了庞大的、汹涌的雾泡,晦暗不明的心情散开,一下尘归尘地落寞下去,解碧天没有再为自己辩白什么。
  没有结果的争锋相对也告终。
  过了一炷香功夫,奉仞将两个伤口都简单扎好,解碧天仍闭着眼,他面色疲倦,毫无血色,眼窝折出一帘阴影,似乎不再打算和奉仞争论了,也可能实在跟他无话可说。
  两人重新靠坐在一块,奉仞将火折子暂时吹灭,东西有限,还得留下等找出路的时候用。光亮又暗下去,目光可见的一切又消散,只有孤零零的呼吸起伏,缥缈若萤火。
  他们连轴转,已经几日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刻,现在坐在这隔绝人间、空无一物的洞穴中,竟算是难得不必忧虑危机的时间。
  奉仞闻着血腥气,一手紧紧握住短剑,一手握住解碧天的手腕,伏在曲起的右膝,眼皮沉重,也闭上眼。
  第58章 心劫如焚(三)
  奉仞正在做梦。
  不同于“不复”制造的幻梦,令人不辨真假,奉仞十分清楚自己正在梦中:数日紧绷精神,他很快在安全的地方睡着,再度有意识时,眼前看到的一切模模糊糊,笼罩着虚幻而闪烁的白光,窗外有一片芭蕉红花,发出一阵阵受风的颤栗。
  这是一个梦中梦,将“不复”梦中的部分重现与拆解。
  那是什么时候?他和解碧天因办案中一件小事起了冲突,因此决定分开行动,各自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甚至数日不跟解碧天照面,两人有意错开交集,至于那事件究竟是什么,都无法追溯和分明,毕竟这些细小的冲突无时无刻存在他们的关系之中。
  奉仞坐在案牍前,但居住的地方不是在帝京的小别邸,而是未迁都前奉家的宅子,身上穿着银色锦衣,从万千个宗卷里寻找线索。屋外在下雨,天光暗淡,密密的雨脚缝了一帘,斜滴在台阶之上,草色摇曳,连绵的雨声不吵人,反而令人昏昏欲睡。
  他也确实支着脑袋,小睡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与一双亮绿的兽瞳相对,尖锐的瞳跟着他的面容转了转,又逐渐变圆些许。阿木河退出去几步,在廊上奋力甩掉了一身水珠,现在仍湿淋淋的,站在他案前。
  奉仞眼尖看到它四足潮湿,浸染了地上的几页情报,墨水晕开,字迹模糊。解碧天不少好看着它,成心让这头狼来这里捣乱?他心中想着,还没赶走阿木河,便见他低下头,突然吐出口中的东西。
  一颗被方巾包裹的珍珠,南海所造,奉仞意识到这是凶犯疏漏的证物。
  脚步声也从门外转进来,奉仞抬头去看,解碧天的身影渐现,正站在门口,脱掉身上油帔,他头发全部拢扎在脑后,额前发丝沾湿,愈发卷曲地晃在眼前。
  他转过头,整间房屋被一种殷红的光泽覆没一瞬,黯然的室内,褪色的万物,而最光华而浓重的血色凝固在他耳垂下。
  被金莲包裹的的血玛瑙,不知费多少人力才运进燕都的域外之物,帝京也难得一见的宝石,本是奉仞将要送他、却没有送出的饯别礼。
  奉仞好像不觉得此物出现奇怪,解碧天与这东西浑然天成的相配,犹如天生为其而造,本来就属于他的东西。奉仞下意识一伸手,就在身边捉到一席软布,阿木河的眼力见超越公孙屏,顺势蹭过来,任由他披上干净的棉布擦拭自己,狼伏卧下去,将头抵在自己的双足间,如温良聪明的家犬。
  “好大人,别生气了,我率先向你求饶好么。”解碧天走过来,身上干燥得奇怪。奉仞不知他去了哪里,家里人怎么会让他带着一头野狼进来,总之解碧天蹲下身,神秘地眨了眨眼,如戏班子变法术,从怀中抽出一枝一看就是大户人家辛苦养了几年、花了多少银子的君子兰。
  “借花献佛,以珠赠卿。”
  花枝绕着下巴轻佻拂过,垂到唇边,其上犹带着的雨露在颊边流下一道冰凉水痕,奉仞手一紧,抓疼阿木河的毛发,它呲了呲牙,猛地扑倒奉仞,解碧天在后面哈哈大笑,却没有帮忙的意思。
  野兽的气力很沉,阿木河的毛发被擦干而膨胀起来,像一朵绵厚的乌云,蔓延了口鼻,霸占眼前的所有视线。奉仞只觉得胸口被压得喘不上气,沉闷得心跳加剧,咚咚直跳,他张了张口,想喊——解……
  奉仞就此惊醒,梦结束,心悸的感觉还停留在身体里。压着他胸口的不是阿木河,是倒下的解碧天。
  怀里温度如火炭,气息低迷,宛如一个还有热度的死人,奉仞一惊,顿时精神起来,伸手去碰解碧天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