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作者:春山无涯      更新:2025-12-19 19:08      字数:3207
  “巫祝大人掌天上宫阙祭祀之事,乃亲神之人,代代相承之职!又为何要这样做?”
  任长羁呵呵一笑,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巫祝:“这就要问巫祝大人自己了。若我是栽赃,不妨查查看,近日来贴身照顾祀鹿的,是不是都是巫祝大人的人?这些神眼虽死,剩余的残躯放到人身上,还是有相同效果的。”
  神眼自爆的场面人人看得清清楚楚,宫人祭司中当即有人腿软,直直跪了下去。
  巫祝自神眼自爆后,便一直不言不语地伫立在地,紧盯眼前发生的一切,耳边议论与质疑之语纷杂,他面上细微的皱纹亦轻轻抽搐。
  矛头对准自己,巫祝沉默片刻,不紧不慢地走出两步,打断他们争论。他目光如蛇,看着任长羁:“未曾想,你竟能看出,是我小瞧了你。”
  任长羁微微皱眉,虽然他有把握找出实证,但现在不过是口头推测与抨击,巫祝怎会直接承认?
  便见巫祝眼帘一垂,没留给他思虑的时间,冷笑的神色消弭,面容肃穆,反倒大义凛然起来:“功败垂成,何必再问什么。神母要如何降罪于我,我都听之任之。看在我为天上宫阙尽忠一生,我唯有一衷肠之语,请神母一定要听……”
  方才兵荒马乱,刀剑无眼,巫祝在保护下从祭台退至碧土月神的宝座右侧,此时他所站位置,离碧土月神不过三步之距,谁知恳切的话未尽,他霍然转头,却是面色阴鸷,木杖往后送去,杖首内缩,从中弹出一尺淬毒尖刃!
  这个距离刚刚好是必杀的距离,巫祝心知事败,连最后一搏都算计好,护卫死伤惨重,现在竟没有一个人在他身旁拦住木杖。
  刃头突然扭曲内卷,没有人出手,但仿佛空气中有道气力,轻轻将它捏弯,巫祝漆黑的眼里,映入一片雀绿的波澜。
  华衣的男人站在他面前,手中握着玉尺,在巫祝的头顶,轻轻地一敲,如为参悟者一棒指点。
  巫祝站在那,微微张开口,神色凝固,血自额顶流下,分成三股,在面容上蜿蜒滑下。
  满头发饰与颈下傩面微微颤动,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连同木杖一起,直挺挺往后倒去,双眼凸出,生机断绝。祭司衣冠沉重,尸首倒地时也轰然一声,宛如叹息。
  若有人在此时剖开,便会发现,巫祝颅内的骨头,已经尽数粉碎。
  第40章 神兮常在有无间·四
  满堂死寂。
  血流动的声音潺潺如暗河,在砖面铺开,玉尺没有沾染任何一滴血,轻轻在空中划过,重归于神使的臂怀间。
  他的动作实在是太慢了,正因为慢,反而让在场几个人心中发冷。他没有刻意隐匿自己的步法,所以当时,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看到,持着玉尺的神使是如何踏前、伸手、击杀巫祝。
  他的动作浑然自若,落在习武人眼里,那稍显得太过朴实简单,甚至破绽百出,即便脑海中已闪过数种抵挡应对的招数,他们却仿佛被时间凝固在原地,看着神使缓缓出手,至巫祝倒地而亡,他们才惊觉回神:眼中数息,现实不过才过了一瞬。
  这是绝顶高手出神入化的一招,足以震慑任何心怀不轨之人。
  巫祝决意在最后动手,便已经存了死志,至于他为何要杀碧土月神,他是否在计划什么,又成了新的未解谜团。
  神使替碧土月神拦下刺杀之后,后退归回原位。这场闹剧以一种荒唐又迅疾的结果落幕,背叛者身死,潦草得让人茫然,而中心的碧土月神倚靠在榻上,一直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此时这才挥了挥手,淡声道:“将其分三千,祭鬼煞而食。”
  四方立刻有宫人上来,将巫祝以及其他宫人的尸体抬下去,地面上的血也迅速被擦拭干净,亮堂得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任道长,此番若非是你,吾竟不知他包藏祸心久矣。”碧土月神帘后目光一转,看向任长羁,“不知任道长,是怎么看出巫祝在神眼之中下了毒?”
  “神母手通天地,自然不会被此物毒害,若不是阴差阳错,使巫祝露了一点破绽,小老儿未必能看穿。寿诞前,侍奉神眼的一个宫人误放出一枚神眼,被食净血肉,小老儿去看过尸体,才生出怀疑。他做事时不小心流划破手指,血珠沾染到神眼身上,吸引神眼飞到他皮肤之上,宫人本身的血液中并没有秘毒,所以神眼没有立刻自爆。”
  任长羁碰了碰脑后一个致命穴位,“宫人不是死于神眼吸食,而是有人在神眼毒发的那瞬间,杀死了他。这时,他的皮肤受毒侵蚀,脱离血肉,但并没有被抓裂,巫祝取了另一只干净的神眼,放在他身上,尸体血肉被吃干净了,留下了一副完整的皮,造成往日神眼食血肉的假象。”
  若宫人死态可疑,必然招引宴前他人的怀疑,巫祝才如此大费周章。
  能如此周密地控制监视神眼,本就是巫祝的身份最为方便,任长羁推断的或许有不够严谨的地方,但宁可信其有。
  碧土月神点头,没有再问下去,仿佛死的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而不是位高权重的巫祝。
  “此事吾已明了。论功行赏,你们有何想要之物?”
  任长羁突然撩袍跪地:“我等能受神母恩惠,已感激不尽。我非但不能求赏,还要请罪。”
  “哦?你何罪之有?”
  “罪一,未能在寿诞开始前就察觉他的歹心,致使神母受惊;罪二,则是我的弟弟妹妹们行事冲动,坏了寿诞规矩,请神母降不敬之罪。”
  碧土月神静了片刻,笑盈盈道:“任道长言重了。吾怎会为这忠心之举动怒?既是你的亲人,不必降罪,更该赏赐。”
  祂声音温柔,如自天边遥遥唤来,满座仙宫轻轻回响,教人内心一漾,浑身暖洋洋起来。任长羁再拜一礼:“神母宽厚,我这两位弟妹仰慕天上宫阙已久,能来到此地,已经莫大荣幸。寿诞大礼在即,还未能与他们相见,这才闹出这桩乱子。”
  奉仞眉头一敛,任长羁虽对碧土月神态度恭敬,此话的言下之意,却是证明他有法子可以在天上宫阙来去自如,连身边人也能悄无声息地潜入,而神乎其神的仙宫却毫无察觉。所谓的仙宫,若要拿他们如何,恐怕也得想想是否有能力制衡他们。
  他不禁腹诽:这套倒跟地上皇宫里并无不同,看来人死了就算升仙也离不开勾心斗角。
  万同悲和虞秋娘便跟在任长羁身后,向碧土月神行跪拜礼,谢过恕罪。碧土月神一一含笑褒奖,不知心中如何想法,表面倒是喜怒难辨。
  方才那个持着玉尺的神使弯下腰,在碧土月神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碧土月神眼波轻转,落到了装哑巴的奉仞和解碧天身上,接着落到藏在奉仞怀中的姬瑛。
  奉仞从救下姬瑛后,两人便紧紧牵着手,姬瑛缓过恐惧的情绪后,又看着场上几番变化,已经镇定许多。奉仞无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鼓励,便抱着姬瑛到碧土月神身前。
  姬瑛浑身华饰撞得纷乱歪斜,唯有猫眼亮莹莹,如两枚黑玉石,自奉仞肩头探出眼,见碧土月神看来,她缩回奉仞怀中,藏着几分好奇。
  神母虽高深莫测,但比起其他人,姬瑛却不那么害怕她的目光,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她的本能并不排斥神母。
  “神眼已毁,吾对祀鹿颇有眼缘,会为其剔除毒性,留于膝下。”碧土月神与她对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你们两人反应机敏,敢迎身救下祀鹿,可见品行纯然,吾观你二人周身气脉,非蓼奴浊质,自有福泽,可堪化用。”
  “近前来,抬起头。”
  随祂声音落地,沉寂下去的宫廷钟鼓适时响起,环拥而来。
  两人起身跨过几坎玉阶,到碧土月神座下,跪下膝行数步至前,顺着祂的动作抬起头来。
  一双玉白的手自丝帐间伸出,轻轻放到他们的发顶,一阵轻盈、冰凉的感觉包裹了他们,自袖口中溢出,香气悱恻,淡烟弥漫,数日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不由松下来,眼前只有宝光十色的仙座,精神都飘飘然起来。
  地面向下坠去,身体向上飘起,好像被拉长数百米,荡漾在无法用言语描述的舒服里。
  多年的经验及时示警,两人勉强将脑海中的醉意驱散,咬破舌尖,一阵寒意漫上灵台,仿佛有一只骇然可怖之物悬于顶,执掌生死,挥手便可天地倾倒。
  那种寒意经久不散,耳中嗡嗡不止,几欲流血,神母的声音,也变化成似人非人的幽谧低响。
  “我为汝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汝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
  “……吾今日为你们二人抚顶,渡你们离鬼门,归生魂,入仙阙。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汝身,物将自壮。”
  地下冷惨惨的风吹拂过,丝帐荡开,神母的容光显现,露出一张丰美华贵、不可陈述的脸,丹唇含着摄人的笑,满含多情,蕴满慈悲。
  他们丝毫不为这张脸着迷,只有阴寒爬透肩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