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作者:春山无涯      更新:2025-12-19 19:08      字数:3306
  借着错落的轿子遮掩,两人躲过宫人视线,往鬼笼方才落轿的地方掠去。
  到那最沉的轿子边,解碧天蹲下身翻入,手掌往轿内隔层一探,沉甸甸的长刀落入掌中。
  游八极裹进锦布之中,因长度看起来像把长琴。这把长刀极有威势,似为名家之作,至少奉仞从未见过那样的刀面,也没能认出哪家大师的技艺;但带在身边不太方便,解碧天假意献上给鬼笼,果然一同被当做缴来的战利品,一同供奉给天上宫阙。
  拿到刀,他们正要走,忽听到有人争执的声音由远及近,解碧天和奉仞的位置很容易被发觉,立刻矮身贴在轿厢后。
  “你监守祀鹿监守到酒上头去了?要不是她不识宫中的道,被我抓到,让大人知晓,恐怕可不是碎尸万段那么简单了。”
  “我绝非故意放出,只是以为那祀鹿与往年的童男童女一般,不过是祭神慰土之用。她来时听话,长得又可爱,不同其他孩子,我才一时大意……”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训斥的人冷冷一笑,“大意?若是这祀鹿跑了,误了晚上寿诞,我看你怎么跟大人交代!”
  “往年只有祀羊,我从未见过祀鹿……你也别在这狐假虎威,若不是你忙着巴结神使,这活又轮不到我来做!”
  “难道还是我错了?这事做好了,你有的是功劳!祀鹿难以寻求,极为珍贵,岂是祀羊那等低贱东西能比的?你可知大人们如何看重?”那人勃然大怒,又很快忌惮被人听到似地压低声音,“算了,你马上回去吧,此事我就当做不知道,别再犯错。”
  等两人分道离开,解碧天和奉仞对视一眼,奉仞做口型“回去再说”,他们悄无声息地起身,正要离开,解碧天突然察觉什么,转头低声道:“谁在那?”
  礼轿之间寂静无声,片刻后,从一块阴影里走出一个白衣人,没有一丝气息泄露,仿佛突然出现一般。奉仞一看他衣着面具,便认出是那个被咬掉耳朵、后来跟他们换了轿子的蓼奴。不知道他在那看了多久,因没有动作,竟一时没能察觉。
  他也有些吃惊解碧天能发现自己,似有些紧张,四顾无人,对着奉仞迅速地比划手语:“停君派我过来清点礼单,我就当做没看到,你们走吧。只是,万不可再说话,冒犯神耳,有违鬼笼之规。”
  “……我们如何信你?”
  “你们帮过我,所以我也帮你们。”
  奉仞定定看了他一眼,终于是动了,向他一拜,没有出手,而是折身与解碧天一同离开。那蓼奴站在后头看着他们离开,静静没有动,在华美的礼轿中如一缕白烟。
  直到两人绕到另一条巷子出去,奉仞才看向解碧天,问:“你不将他杀了,以绝后患?这不像你。”
  解碧天只笑了笑:“你不是说一时善念,未必都是恶果?我今日听你一回,看看谁输谁赢。”
  “你们是说,那祀鹿就是公主?”
  公孙屏愕然地听完两人分析,立刻起身转圈:“完了完了,公主若真被捉去当劳什子祭品牛羊的,届时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什么事,我们可无法在那么多人面前救下。”
  “你急什么?”解碧天已经在谈话间将衣着换回,“他们对小公主极为小心保护,言谈间更是证明知道公主身份,你们一帮人来这里,早就在他们预料之内。”
  奉仞面色凝重:“此事极为紧要,除了天家外,难道断金司内真出了叛徒?还与天上宫阙有所关联,他们说不定早派去卧底潜伏在断金司之中,而且时日已久。”
  公孙屏闻言额上生汗,骇然:“那岂不是成心让我们带公主送死来了!皇家子嗣也敢谋害?”
  解碧天讥讽道:“他们都能在地下建国了,何况是谋害当朝皇家?”
  “这些人丧心病狂,什么妖魔鬼怪都养,扒皮抽筋更是寻常,要公主去祭祀,谁知道干什么。”公孙屏不停在雅间里转来转去,看向奉仞,“奉大人,如何是好?”
  解碧天指指脑袋:“都下来这么久了,不妨动动你那蠢笨如猪的脑子?”
  公孙屏忍下不发,认真想了想,道:“现在趁寿诞还没开始,他们忙中必有疏忽,混进宫中将公主救出来?”
  “……”奉仞拇指抵住眉心按了按:“公主身份特殊,被献给碧土月神,应该不是直接做人祭之举,而是有其他目的。陌生之地贸然闯入,你有几条命?我们借蓼奴身份,随停君献礼时靠近,你在外围接应,倘若公主有不测,我和解碧天先动手,你随机应变。”
  想起那些举止怪异的人,与日日伏在宫门前的两头青毛狮子,这里处处都是可疑诡异的东西,公孙屏也心中不敢担保自己能全身而退。
  “就按大人说的。”
  他们几番商议,漏刻已流逝两个时辰,天上宫阙的生人们流动起来,公孙屏还得回去秋宅之中,与秋家娘子一同出行参与,这便乔装回秋槛的模样,背上刀走出去。
  未时,一声钟声自遥遥高处传来,震满整座城池,撞在石壁上回响不绝,原本满楼喧嚣的人声、作乐的歌舞,在这一刻一齐停下动作,如退潮而去的海水安静下来,万籁俱寂。
  楼中灯一盏接一盏熄灭,阒黑中,隐隐有沉重的脚步声,自耳膜笃笃作响。
  那声音越来越重,好像在心中打鼓,有什么东西马上要坠下,把自己湮灭粉碎。背景音还有咿咿呀呀的喊叫声,被拉长着,似乎在唱歌。
  华胥楼的人开始动了,密密麻麻的人头向门口涌动,接踵而去。他们两人方才远离蓼奴,现在一时找不到停君,只觉身后越来越多的人推着自己走,四下拥挤,不由跟随人群到了门口。
  不知何时,整条长街皆被乳白的烟气笼罩,吞没了城池,灯影昏红模糊,微腥的香气弥漫着,天地一片朦胧,分不清天与地的分别,人群伫立两侧,让开大道。
  啷当、啷当、啷当……
  奉仞和解碧天抬头看去,数道高昂、不似人的影子自雾气中若隐若现,长发披身,随风鼓动,犹如触须狂舞。时有烈火在两侧喷涌而过,一时在晦暗的白雾里刺目锐亮,堂堂如白昼,不敢用双眼直视,转眼都熄灭入黑暗。
  “蓼草焚烧的味道。”解碧天传音入耳。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模糊的形容也渐渐可以窥清几分,有十个一丈多高的人踏出重雾,身材健壮,肤如黑膏,犹如一堵开阔铜墙,通身着沉重的服饰,艳丽的彩绘遍布身躯块垒沟壑。彩绘鲜活生动,充满着生命力,而他们的面容却毫无表情、五官丑陋若魔刹。
  他们一手摇铃,一手持着三丈乌幡,走路时带出猎猎劲风,山动地摇,满城颤栗。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条人影重重的长队,经行之处,天上宫阙的生人自行跟随在后,玉烟中,望去皆是一副副面具在飘动。
  那雕刻得惟妙惟肖的面具,形貌各异,不知为何,现在看起来竟如生出血肉般灵动,微微含笑。
  就好像……那并非面具,而是精魅长出身体,露出了本相。
  这样的念头同时浮现在两人的心中,这种气势雄浑诡异的场面,迥异人间,如置幽冥,竟让人忘了移开视线,听不懂的歌声钻入耳内,催促着他们一同行进。
  身后忽然伸出一双干瘦的手,紧紧抓住两人的肩膀。
  奉仞惊起,转头看去,一张苍白的面具骤然贴在脑后,冷冷盯着他们。
  停君缓缓道:“该去祝寿了。”
  第37章 神兮常在有无间·一
  碧土月神的寿宴就在碧仙王宫之内。
  带着蓼草与燎烧之味的烟气越来越大,漆黑幡布摇曳在其中,像冬天炭炉里火星一跳一跳地爆裂;眼前渐渐看不清任何东西,置身五里雾中,在这没有时间感和方向感的空间里随波逐流,很容易让人怀疑自己是否还在人间,而不是跟着亡魂们涉入黄泉。耳边只有那阵遥远的铃声、那阵沉重的脚步声、那阵烈火喷发的呼啸,四面八方地包围着他们,照得面具双颊红如女儿胭脂,浮尘喧嚣,却没有任何一个活人的气息。
  奉仞跟在蓼奴的队伍中,低头前行。他感到自己的手变冷,连身体里的血液还感到滞涩,眼前富丽光华的楼台轩阁,从身边模糊远去,只留下一缕缕隐约的红光,飘荡着连成红桥,照亮脚下的路。
  执火织日月,幽圹始天地。
  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走入了宫门。
  玉砖擦拭得一尘不染,干净得甚至可以当做一面镜子,不沾染任何凡尘,就像从来没有人在上面走过。
  光洁的砖面映出一张蹙眉的苍白面具,奉仞低头时目光停留在上面,那张神色严厉苦楚的面具对着他,竟突然微微展眉,露出欢欣迷醉的表情,就与那日在叩天门前看到的神女像一般。
  他心中一跳。
  一眨眼,笑意消失了,流烟遮掩了眼部的双洞,死物生笑的神态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从未存在过。
  从王宫门口走入,周围的宫墙涂满椒泥,在灯下暗紫内敛,一路有淡而温暖的花香。提着红灯笼的宫人们并排站在两侧,他心中默记距离,谨慎地观测着一切,直到深入碧土月神的仙殿,攀上数层阶梯,抵达宫殿中西边的高台,停君终于停下了脚步,命令所有人开始等候寿宴的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