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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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无涯 更新:2025-12-19 19:08 字数:3198
吕西薄死后,断金司指挥使之位空缺,严丞相适时令党派进谏举荐。
天子传召,奉仞上任断金司指挥使。时人惊异,皆称道贺喜,门庭若市,很快又畏其手段冷厉,忌惮远离。
这是只不论人情、一旦咬住猎物便不会丢弃的猎鹰,高高盘旋于帝京中,不合群的特质才让君王安心。不过,也许再过几年,他会越来越像吕西薄的。
窗外风雪停滞,片片白雪凝于空,寒冷的气息却无时无刻钻入骨髓,奉仞的喘息越来越沉,喉咙涌起微微腥甜,是气血冲荡时反噬的内伤。日光不知何时暗得昏聩,眼前人影微微模糊了,解碧天的刀面清若琉璃,在屋中倒反出一道明光。
“所思所见,不过念念不忘。”解碧天、不,他也许并非那个解碧天,而是奉仞被尘封的记忆里,一道过于鲜活的、崭新的、误入的梦影而已,“所后悔之事,都可以重新来过。奉仞,就算是梦,又如何呢?”
他的刀垂下,头颅不见,血腥的风一同散去,门外渐渐重新响起来往的脚步,熟悉的同僚们交谈着公务,归巢的杜鹃振翅,依稀发出几声啼叫,缱绻的月光湿了一地。
许淮活着,同僚活着,吕西薄活着。
他不过是断金司里的副指挥使,前途无边,未涉深水。
念念不忘之事,无外乎遗憾、追悔、错过、无果、不堪,因为无法改变,所以才更不能释怀。
这一切真是一个太好的梦。
奉仞无数次回想起那一年,回想起自己发出的那一箭,回想起吕西薄悬挂在城墙上的头颅。那目光一直紧跟着他,那是他第一桩也是唯一一桩无法赎去的罪过,奉仞不止一次对自己诘问,是否后悔,是否选错,倘若这一切能改变,还有没有可能两全?后来又会有怎样的未来?
然而,流焰塔中本没有过一场大火,断金司中,也不再有吕西薄这个人,而他奉仞前二十三年的人生之中,亦从不曾有一个名为解碧天的变数。
解碧天伸出手,沾着血的掌心温热,靠近了奉仞的面颊,再近一些,几乎偎上。
奉仞微微低着头,眼睫笼下一片阴翳,他呼吸慢慢越来越平静和缓,方才震颤的手,也恢复了原本的稳定,得以紧紧握住手中之剑。
“不对。”
他低声开口,解碧天的手一顿,便见奉仞抬起脸,某种焚燃一切的焰光,自他的眼中大作,蒙昧将明时的昼线,煊煊而升,不可倒退。
刺眼得……连剑光都被遮盖。
“我……不会后悔射出那一箭。我不知道点燃流焰塔的后果,不知道这个选择的代价,不知道一切将会如何发展——但那时的我明白,我不能赌上数百条性命,我必须那么做。”
奉仞抵着解碧天的肩,双手所持之剑,自正心口刺穿解碧天,剑尖贯出他的后背,不留半分生机。
衣衫因打斗撕裂,从交衽处滚落下一个檀木盒,哐当在地面撞开锁扣,漏出一线柔和的金光。红玛瑙做的耳环,像一滴古艳血。
“总有无可奈何之事,总有不得不为之举。人之一生……唯有面对。”
囿于此地者,皆为懦夫。
万物消弭,三百天恍若一梦。弹指灰飞烟灭,没入浓黑的死寂,奉仞躺在其中。
下一刻,一阵剧烈的震动传来,将天地都荡了一荡,自眼前头顶霍然倾斜出一线微光,遮掩的黑暗被推开,正如那夜流焰塔,有人以刀砸落铁锁,撞开百年未开的重门。
手伸来,奉仞用力握住。
第25章 墓群
奉仞猛地坐起身来。
眼睛习惯了黑暗,借着四壁微微幽光,奉仞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副黑木棺材之中,手腕、脚踝皆用带链的铁环扣紧,身下堆压着浸湿切碎的蓼草。这里有一种辛涩的、腥膻的香气,如浓雾浮动包裹着所有事物。
劈开棺材、将他从里面拉起来的人,正站在他面前,亦是衣物湿透,沁着蜿蜒的血迹,挽着袖,赤裸的臂上爬满细小的划痕,已结成暗红的痂。他弯下腰,倾身歪过头看奉仞的脸,气息扑近,奉仞下意识往后仰去。
后脑撞到推倒在一边的木板,突如其来的钝痛让奉仞皱起眉,解碧天那熟悉的可恶的低笑也响起。
“还担心来晚了,奉大人救不回来变成蓼尸,我的命没了怎么办?”他将长刀架在肩上,嘴上悠哉地说着风凉话,“看来是没事,奉大人命硬。”
奉仞刚从那场五感真实的梦境里醒来,意识正难辨真假,此时看着这张出现了成千上百次的脸,难得反应迟钝:“你……我为何在此处……公主又如何了?”
他分明记得自己将姬瑛抱在怀中,就算落水也有自己垫着,只怕昏迷时与她失散……又或更糟糕的境地,奉仞已不敢再想。
解碧天见他难得神色慌张茫然,眉尾一抬,指了指他的衣服:“你从花瓶的机关处掉下去,我不忍心见你惨死,便好心跳下来救你。好在底下是水源,你我虽自高处落水昏迷,好歹没死。”
“不过,好像掉进了不得了的地方。”
他目光微含讥诮,侧身让开,奉仞顺着他的话抬头望去,在看清眼前场景时,后背顿时浮起一阵寒意:此处殿室面积广阔,竟有数百副棺材整整齐齐地陈列,因数量显得格外壮观,黑木所造的棺身厚重古朴,如铁融火烧过,死气沉沉地扎根在地下。
陈年的腐烂气味难以被香料遮掩,共同糅杂出难以言喻的气味,地面血淋淋的痕迹干涸又覆上,足迹交错,形同尸鬼行走。
就像是……一间巨大宏伟的陪葬墓室。
“这里是那些蓼尸的休眠之处,它们吃饱了睡着时很沉,不会醒的。”解碧天的声音在墓室之中回荡,“你我因衣服沾染了大量蓼尸的血,被这些东西误会成同类,它们把我们搬回这里放入棺材。蓼尸本身就是以药炼成,所以在棺材中铺满可以使人致幻的香料,如果我没猜错,这东西应该名为不复。这里的蓼尸日复一日吸取,便会渐渐丧失自我意识,弥留梦中。”
他所说沾染的血,便是斩下苏细雪头颅那时候。若不是有蓼尸的血味盖过,他们在昏迷被蓼尸找到,恐怕早已将他们吃得不剩骨头。
“我醒来的时候,没找到公主任何东西,既然也不在你身边,那便是被人带走了。苏细雪不是说这地下有人在养小孩么?此处一定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小公主的衣着并非拐卖的流浪孩童,至少比我们安全多了。”
他说得在理,奉仞很快定下心来,他虽忧虑姬瑛现在的处境,然而自从下来到现在,自己已是自顾不暇,只能先冷静寻找办法。
解碧天解释时神色寻常,仿佛先前和奉仞动手打得不可开交的人不是他,估计又想起自己和奉仞的约法三章,完全把之前的翻脸轻描淡写带过。
最重要的是,口吻未见什么端倪,似乎并不知情奉仞梦中所发生的一切。
奉仞不知为何,想到此处心中微微松下,果然不过是一场幻境乱梦而已,他何必在意。就见解碧天话风一转,忽转头将视线落在他面上,意味莫测地凑近,低声道。
“不过,听说此香可以让人梦见最深处想得到的事物,使意识迷失于黄粱一梦中,再不复醒。”
奉仞愕然结舌,矢口否认:“绝无可能。”
解碧天眼珠定定盯着他,唇角倏忽弯起,促狭地拉长声音:“哦——?我其实是随口骗骗你的。不过看你的反应,我倒是真好奇奉大人的梦境了。”
……简直梦里梦外都让人牙痒。奉仞记性太好,梦过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数个印象深刻的画面自脑海中频频闪过,他面无表情,将目光移开,才发现右手还与对方交握。
解碧天也注意到,不松开,反而攥住,两人用力一挣,将铁链震得簌簌摇动。
仗着奉仞手边没有东西可以砍断锁链,他多情脉脉地一笑:“若奉大人求我,我自然愿意帮你解开。”
“……”
奉仞收回前言,自从翻脸后,他是本性毕露,再也不演那假情假意的样了。
“忘了告诉你,这铁链是特造的,用来束缚那些怪物,非兵刃不能切断,内力是不行了。”解碧天好心提示,语重心长,“奉大人,不愿意,我只好走了。只是你慢一刻,公主恐怕就危险一刻,拯救天下之危也迟一刻。”
他说完当真转身就要走,还没迈出两步,手被奉仞用力扣住,五指深陷,掐得骨头发响。
“……请……”
身后的声音低微含糊,解碧天假作讶异:“咦,奉大人方才是说了什么?”
奉仞低着头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解碧天,请、你、帮、我!”
分明是阴寒之地,奉仞如处六月酷暑,只能庆幸现在身上没有火折子,不曾照亮面色。
“愿为小奉大人效劳。”
解碧天语中含笑,刀光于掌中几闪,将四条铁链尽数劈断。四肢束缚得到解放,奉仞立刻使力抽手,抵开解碧天的肩,从棺材里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