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作者:
無虛上人 更新:2025-12-19 17:20 字数:3236
他微侧过身,午时刺目的阳光打亮了他半侧身子,照亮了他蒙着纱布的眼睛,带来了除却黑暗以外的鲜红色。
依照天子的语气,只怕这一关没有那么好过了……
呵,真是可笑,他如今究竟在做什么啊,他不是恨姜眉吗?
不如就将一切都说出口吧,左右她现在一心向着皇兄,还有了子嗣,不若让天子杀了他这个王爷罢了,他累了,他的心魂随着姜眉去了一块,再也弥补不全了。
他好恨啊。
顾元琛觉得双目刺痛,可是无暇顾及,他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仰面反问起天子——
“臣弟想知道,陛下为什么质疑臣弟豢养此女另有他用,是以为臣弟要将她安插在陛下身边做细作吗?陛下若要如此猜问,那请恕臣弟不得不对先皇后不敬了。”
“你想说什么?”
“说心中之怨。”
“你心中有怨?只怕你怨恨之人是朕吧?与先皇后何干?”
顾元琛掩面清咳几声,放松了身形,随后冷笑着回忆道:“刘素心幼时曾侍奉臣弟左右,此事陛下、太后与臣弟皆心知肚明,却多年来讳莫如深,只当是从未有过,为何?”
顾元珩侧目,望向烟气幽幽的香炉,默了片刻才答:“自是为了避嫌……当年她身陷乱军之事已然害苦了她。”
“仅此而已吗?那就请陛下饶恕臣不敬之罪吧,在陛下心中,先皇后白璧无瑕,可是在臣眼中,此女却是心机深重,不择手段——”
顾元珩双目震颤,怒道:“你住口,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污蔑她!”
“污蔑?臣弟为何污蔑?难道说明实情便是污蔑么?明明陛下已经排除万难立她为后,只是让她至清源观静修一年,她却仍旧要沉湖自尽,陛下就不想知道实情吗?”
沉默便是答案。
顾元琛继续说道:“当年刘氏流落至东昌,得太后旨意接近臣弟,是以昔日旧情恩义之名……也只怪臣弟瞎了眼,不辨忠奸,就让她留在身边,得以日日刺探军情,传递消息。”
顾元珩拍案起身,骂道:“你一派胡言!那年是朕被叛徒出卖,不幸被逆党围困,与她失散,她为叛军所虏,才流亡至东昌的,你不要以为幼时她曾侍奉过你,你便可以对她妄加揣测,你跟本不知其中实情!”
“是啊,她至东昌,先面见太后,得了太后授意,又为了陛下登基一统天下,便不惜清誉,在臣弟身边做了细作为奴为婢——陛下恕罪,那时臣弟当真不知啊,思念她多年,几时料想到她曾救陛下于水火之中,与陛下结为了恩爱夫妻呢?”
“的确是成王败寇,是臣弟无能,没能及早识破……陛下当日在清源观问臣弟的话,您还记得么?您以为臣弟多年来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希望能报复回来?不!臣弟不屑于此!”
“滚!你休要污蔑她!她绝不会如此行事!出去,给朕滚出去!朕现在就下旨命你戍边!让你余生用不还朝!”
“陛下还要自欺到何时!”顾元琛嘶声反驳,笑声中带着悲凉,“莫不是不敢承认吧,承认了,便是承认了当年帝位本该属于臣弟!还是陛下心中亦早已对此怀疑,只是如今被臣弟说破了心思?”
“请陛下恕罪,臣弟或许是一时失言,可是既然如今殿内只有我二人,便不仅是君臣,更是兄弟,有些话不吐不快,在心中多年积攒成怨,臣弟已经为其所累。”
顾元珩沉默不语,显然是为此旧事倍感震惊,顾元琛却只觉得阵阵喜悦。
早该如此了!他早该说出来了……
也不枉费啊,不枉费他等了多年,等他的好皇兄把这刘素心当做一块无暇白璧捧在心里,又演什么故剑情深,如今他把这些不堪的往事说出,让他的好皇兄看看手里那块普玉究竟是何等不堪,好啊!真是痛快!
“故而……臣弟不懂,不懂为何陛下仍以为臣弟对此女心有旧情,臣弟心中只有恨,只有不甘。甚至数年不愿提及此事,一来是不想伤了兄弟和睦,毕竟陛下与先皇后之情天地可鉴,实为佳话;二来则是顾及皇家的声誉,既然已经有了一个失了名节的皇后,便不该再传出这般为世人不齿的丑事!”
“如今天下安定,亟待安生养息,免百姓受累,臣弟或许从前心有不甘,可是如今只希望陛下善待血羽军,自己做个闲散王爷颐养余生罢了,故而今日之罪,臣弟不得不辩,更不可认,所言字句属实!陛下皆可派人查证,至于当年之事,臣弟一人的确无凭无据——”
顾元琛咬紧牙关,恨恨道:“所以,陛下为何不去问问太后娘娘呢?”
“当年她曾身陷叛军一事绝非是臣弟泄露,臣弟虽恨,却不想以此报复。乃是太后为了隐瞒当年她所做的丑事,意欲斩草除根——先皇后为百官所指,固然是陛下才继位不久,无法掌控朝局,也更是太后娘娘想要陛下立娶宗室之女为后顺势而为!”
“陛下近年来对太后娘娘有意疏远,想必不仅是有所察觉,更是心中疑窦丛生吧?”
话音未落,顾元琛忽感到眼中一片湿热,他抬手去擦,隔着纱布,触碰到了黏腻的液体,随后闻到了混杂着药味的血腥气。
顾元珩亦觉察到了他蒙眼的纱布被染红,忙命冯金去传御医前来。
“不必!”
“不必了,皇兄……”
顾元琛声音虚弱下去,却带着解脱般的平静。
“此乃近来常有的事,并无大碍,只希望皇兄明鉴,臣弟真的累了,平定北境,灭国北蛮,已然是不负当日先帝嘱托,亦不负天下黎民……”
“臣弟已经问心无愧了,但请就藩东昌,陛下今后善待血羽军将士,便心愿了却。”
顾元琛转过身,正了衣冠,向顾元珩一拜。
曾几何时,他都在夜里深深怨怼,恨一念之差,失了皇帝之位,每每跪拜天子,胸臆之间尽是不甘,可是似乎时间消弭,仇人薨逝,终是那么一日,他连从前的恨,都已经学不会了。
他不想来,也不想回忆满是痛苦和遗憾的往昔,他只是站在这殿前便已经身心俱疲了,又强撑着讲了这许多话,是为了他的眉儿……
可是他的眉儿如今怀了他皇兄的孩子。
她如今恨他。
“你——”
顾元琛忽然提起血羽军及就藩之事,反倒让顾元珩一时失语,这诚然是他的在喉之鲠,却没有料想过会是在此时此情提及,如此,姜眉的事和他心中的猜疑,似乎也就无足轻重了。
顾元珩喃喃道:“当年南北相争,朕是先帝钦定的太子,你是继承先帝遗愿的皇子,你我二人少一人,则复国之期茫茫,可二人不能同朝,当年无论如何裁措,注定遗患无穷,朕不能重用血羽军,乃是因为血羽军中皆是你的亲军,朕不得不防。”
他又念了一遍,似是说服自己一般。
“朕不得不防啊……”
“可是敬王,朕望你知晓,朕不会残害忠良,更不会对血羽军将士有任何苛待。”
他看着顾元琛面上被染红的纱布,不由得t千万慨叹,昔日手足之情至今日已然是无稽之谈,总是想不通为何顾元琛如此心怀敌意。
顾元琛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他竟然有几分庆幸,庆幸自己因眼疾不必再掩藏情绪。
“臣弟知晓了。”
“当年你自东昌起兵,在当地深得民心,若你就藩东昌,朕不得不忌惮,即便你无心于此,也难免身边之人裹挟用意,最终只会招致猜忌不断,两伤和睦。”
似是料定了他会这样说,顾元琛心中反而没有多少悲凉,只问道:“臣弟身患寒疾,东昌水土宜人——”
“朕知道,”顾元珩打断,语气不容置疑,“缙陵丰饶,溧阳秀雅,皆乃水土丰美之处,你是朕的手足,朕看着你长大,朕不会对你无有偏袒,只要不是东昌,天下富庶之地你尽可挑选。”
“谢陛下……隆恩。”
顾元琛放松了险些要咬碎的牙关,平静谢恩。
默了片刻,他再次抬头,声音已恢复淡然。
“若是陛下疑心那女子与臣弟有关,大可叫来她与臣弟当面对质,至于昔年之疑,就请陛下去亲自询问太后吧。”
*
顾元珩没再回应,挥手命人扶顾元琛至偏殿待御医诊治,而后便是颓然坐在原处,木然看着宫人打扫地上茶盏的碎片,耳畔回响着方才顾元琛所说的话,思绪飘散。
冯金在一旁候了许久,顾元珩才注意到他,抬眸问道:“是她向你求见朕?让朕去探望她?”
冯金忙道:“陛下息怒!是奴才擅自主张,一时失言了,姜娘子只是询问奴才陛下是否忙于朝政而已。”
“她还说什么了?”
“娘子还说……她身子比从前好了许多,即使有了身孕,也不必太过小心,小怜姑娘在她身边也没有什么,她想多见——”
“你住口!”顾元珩骤然厉声斥责道,“你跟了朕这么多年,一向小心谨慎,朕从未罚骂过你,今日为何如此蠢钝!朕只问你是否平安,没有问你她说了什么,你为何如此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