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妇 第147节
作者:
岁岁长吉 更新:2025-12-19 16:34 字数:4595
今时今日,她必须要争一争,她不能再浑浑噩噩,糊糊涂涂下去,她知道她想要什么了,她想见她的梨绵和醒儿,她想回到那个小家,她想重新过回原本的日子,别的,都不重要。
或许她早就该想到这个没有办法下的办法,只是她从前放不下那守节清白的愿念,又被惊吓太过,但现在,她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了。
她已经彻底接受,她没有办法摆脱眼前这个人的现实了,冤孽也好,命中注定也罢,她都不在乎了,她依旧不想进宫,她不想把一辈子赌在一个男人的身上,赌赢的可能她无法预料,而赌输的后果她无法承受,况且,这个男人的爱,来得太快,太可怕,过去的种种,她始终无法全然当作没有发生过。
“阿敬……”
“朕不答应。”男人脸色阴戾,沉盯着她,“你想都别想。”
虽早知道他不可能就这么同意,郦兰心还是被他此刻的神情逼得有些语窒。
才只一句话的功夫,他温柔体贴的模样便装不下去了。
缓了一瞬,说道:“陛下。”
“你我这样僵持下去又有何意义呢?你心中不痛快,疾病难消,我在此也无颜侍奉佛祖,还不如你我各……”
“还不如你我各退一步,你退一退,朕也松一松手,是么?”他忽地笑起来,那笑蕴着阴鸷怒肆,“这套说辞,你当初已经拿来哄过朕了,如今还要再来?朕告诉你,朕不吃你这套了。”
郦兰心胸脯起伏两下,忍耐着:“这和当初不一样,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你也高兴,我也高兴,你情我愿,难道不好吗?你想我怎么服侍你都行,我也不需要你给我什么,你想见我了就过来,想走就走,如果以后你不再想要我这么个人了,随时都可以后悔,我也绝不纠缠你,各得圆满。”
宗懔漠然听完,笑意却更冷:“两全其美?”
他捏住她的下颌,抬起来:“是两全其美,还是两不相欠,各不相干?”
“你当朕是什么?又当你自己是什么?你当朕是路边的犬,随你施舍?还是当朕是哪里的客,按着次入你门里,你再用你自个儿的身子还肉债?”瞋目切齿,“你把这叫你情我愿?朕本来以为你想通了,可是你反倒更糊涂了!”
郦兰心被他厉斥惊骇得身一颤,但话已说出口,她退无可退:“那你想怎么样?我甘愿伺候你,你若是不喜我说侍奉,那我以后不这么说就是。我说了以后会好好和你相处,我就会说到做到的,如何不是心甘情愿?”
“这不是我要的心甘情愿!”他兀然斥吼。
郦兰心倏地窒住了,看着他眼中凝纠浓烈的执着暴怒,一股凉气也从天灵钻起,唇瓣轻动:“……那你要,什么样的心甘情愿?”
她的问很轻,但说出口,却让他骤然抿紧薄唇,眸里的意绪复杂难辨。
就这么深深凝视她,良久,他咬着牙:“我要你不再惧怕我,不再视我如洪水猛兽,
“我要你爱我,我要你也心悦我。”
他说罢,目紧紧锁着她,不愿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但郦兰心却面上空惘了好一会儿。
半晌,忽地笑了,笑得极苦极涩,只吐出四个字:“我做不到。”
宗懔瞳中紧缩,赫然而怒:“你——”
“你要我怎么做到?”她像是倦了,就这么苦笑看着他,“你忘了你当初做过的事了吗?可我没忘,我想忘,都忘不掉。”
他握着她肩头的掌力道倏然更重。
“我当初是因为……心爱你,又怕你不肯接受我,”他沉声,“所以我才伪饰了身份接近你。”
郦兰心闭了闭眼:“你真的是一开始就因为爱我,才接近我的吗?”
“还是为了我的身子?”
宗懔面色骤然更加阴沉。
她笑得惨淡,直视他:“你说你爱我?你对我下药,装神弄鬼吓我,看我日夜不安,心神不宁,甚至被那药害得神志不清,病倒的时候,你在爱我吗?”
“你爱我,为什么要这样让我痛苦?这是爱吗?”
宗懔沉沉盯着她,语气却放软了:“这些,是我做得欠妥,是我有错在先,但姊姊,我没有想过要害你,我只是气不过我心爱你,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对谁这样用心,可是你却对我视若无睹,对我毫无情意——”
“你对我用心,是我求着你吗?”她眼角有点点晶泪,打断了他,似惘似嘲,“你对我好,我就必须对你付诸情意吗?从一开始,不是你说的,要我认你做弟弟吗?为什么你对我好,我就一定要爱上你呢?”
宗懔猛地僵住神色,眸中厉色痛色交织。
良久,他方才再开口,沉戾:“可要是没有我,你的日子,难道就好过吗?”
“好不好,你说的不算。”她撇开眼。
“我说的不算?和我无关?”他嗤笑,“要是没有我,姊姊,你现在——”
“我现在,应该在牢里,应该在哪处受刑。”郦兰心倏然回首,与他对视,“可是,你不也要了我吗?你救了我一命,我也给了你身子,陪你睡了不知几回,两不相欠,不就是我方才说的法子吗?”
她看着他极度难看的脸色,轻声:“陛下,我已经愿意妥协了,也愿意侍奉你了,你我还纠缠这些做什么呢?”
“你要心甘情愿,我能给的心甘情愿,就只是这样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二爷的坟
争锋斗狠般的来回拉锯后, 房中沉入长久的死寂。
郦兰心说完话后,便不再看面前人,任他目锋刮骨割肉, 定在她身上,无论那目光是冰冷还是烈怒, 她亦不在乎了。
话已经说了出去, 便是泼地的水, 再难收回。
她微垂着脑袋, 两侧肩头依旧被牢握在他大掌里,且愈发锁紧。
强自抿唇忍耐了许久,终还是抵不过不适闷痛,挣了挣手臂。
然而强锁着她的人却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一言不发压制着她的动作, 像是报复适才她对他的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胸脯中极闷极重地弹动几霎,想着今日终究需要一个结果 ,郦兰心闭眼暗慢叹息,抬起了眼。
她心里有所准备,毕竟她不知多少回见过他生怒的模样,但抬眼的一瞬,目触及面前人神色目光时, 她绰的滞愣了。
此刻与她不过半掌之距的人,如意料中的那般,紧凝锁视着她, 然而他面上神情却非她说完话垂首之初那样铁青怒戾了,而是眉心深压,薄唇紧抿着,眼眶, 竟红了。
郦兰心不自觉,咽间动了动。
只是这半霎,这一瞬,一种极其复杂难辨的感觉将她心头裹紧。
从前这人尚是“林敬”时,她还有些她比他年长五岁的真切感觉,也乐意以“姐姐”的身份与他相处,然而从不知什么时候,大抵,是他让她以为陷入一场不伦的梦开始,又或者是哪一刻她感知到了他克制下依旧在细枝末节溢展出的压迫与威胁,她心底就不自觉地,减弱了将他当作“晚辈”的意识。
只是当时在不知实情的时候,她尚且残存一点作为年长者的自持,还试图引导面前这个人不要误入歧途。
但等到他暴露真实面目与身份时,她便再不想着什么“姐弟”了。
他依旧喜欢唤她“姊姊”,然而这个称呼又何曾带着亲情?他几乎是把它当作亲昵爱语来用的。
他不可能再是她的晚辈,他年岁比她小五岁,可他的身份却压了她何止五道天堑,他专横强势、傲桀阴鸷的性情,压得她惊骇畏惧,事实上畏惧他的又何止是她一个,他身边伺候的,朝中跪俯在他龙椅下的,有几个人敢忤逆他的尊威。
他于她而言,已经不能以年岁来拉开长者晚辈的差距,他是君,而她是民,真正执掌生杀的权力,只在他的掌中,她已经无数次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然而此刻,此时,在这处窄小简陋的旧房里,他却露出这副,
……这副脆弱、像是受了莫大伤害的模样。
郦兰心睫羽微颤,张了张口,却未说得出话来,只觉得荒谬。
而他在她终于抬头看他之后,神色也又变化了些,眉宇间复又蒙上几分冷硬,只是语气并不冰冷,反而带着退让:
“过去那些事,是我不对,可如今你我已有夫妻之实,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给我一个机会?我说过我会对你好的,我会补偿你,从前你缺的,以后我统统补偿给你,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不纳后宫,只你一个,我会为你铺路,只要你安安生生留在我身边。”
郦兰心看着他,眼中有淡淡疲倦:“我说了,我只有一个条件,我不想进宫为妃。”
她只是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这世上太多初情美满、誓海盟山的鸳鸯眷侣,最后两看两相厌,她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对她有情,她相信此刻的他是钟爱她的,可是情分易变,若是这世间从一而终痴心不改是常态,话本戏文又为何独将之歌颂传扬为感人至深?
多少一片痴心的女子最后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她已经不是心怀憧憬的闺阁女儿,她在这世间活了二十七载,她知道一个女人必须要有后路,娘家也罢,自己的本事也罢,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陛下,阿敬,”她眉心忧蹙,认真道,“我要的不多,只这一点,你想我把你当成夫君,我会试着像你说的那样去做,我会试着和你交心,你如果还是觉得不好,那,每月,我定日子入宫陪你,日子过了再出来,或者你觉得怎样安排更好些,我也可以……呃!”
他的手松了她的肩头,转而掐住了她的双颊与下颌,强阻了她接着往下说。
而他的神色也随她越说下去,从放软商议,渐转为面无表情,唇角似有若无冷笑。
“你想都别想。”他凝视她几瞬,方才开口。
毫无商讨余地的强拒。
郦兰心惊睁着眼,手下意识抓住他袖角,呼吸霎时急喘。
宗懔紧盯着她,目光阴鸷冰冷,忽地道:“兰娘,你我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大都是我的过错,可难道,你就真的半分错处也没有吗?”
耳窍里钻进这话,郦兰心都不由得一愣,而后不敢置信,瞳仁紧缩。
他眸中冷戾,似讽似怒:“你到底想要什么?要一条退路?你觉得这世间没有真情,就算有,也转瞬即逝,你觉得这是俗世常理,是么?”
“可你多矛盾。”他沉声,死死看着她,咬牙切齿,“你不信这世上男子有真心,可你却敢相信一个和你相识日短的男人为你费尽心血,做小伏低,为你洗手作羹汤,为你用权庇私,年节最重要的日子,夤夜也要赶来陪你守岁,全只是为了报你一药之恩,长长久久当你的亲弟弟?”
“你是真的相信么?你不过是察觉到了,却还是装聋作哑,不愿相信,继续粉饰太平,等着真有一天,那层纱破了,你可以轻飘飘抽身离去,横竖错的不会是你!你还敢说,你不是薄情?”
郦兰心霎时抿紧了唇,胸脯剧烈起伏着,急泪欲下。
“而你还不止是薄情,你还自欺欺人,你在男女之情上,用愚钝来掩盖你的冷漠,你拧巴,你纠结,你自卑,所以你想要,却不敢要!”他不放开她,接着道。
“是,当初是我骗你在先,我先伤你在先,所以如今你怎么因为当初的事恨我,我认了,可我不后悔当初没有在最开始以真实面目接近你。你扪心自问,若是当时,我不说认你为亲人,你会让我靠近你半分吗?如果我徐徐图之,就那么默默在你身边守着你,等着你,你会有半点接受我的可能吗?!你不会!”他赫然而怒,沉喝,
“你只会犹豫辗转一会儿,最后还是把我往外推,让我去另娶她人!你只会继续为了一个你不爱的死人守节,你会像搪塞抗拒那个该死的苏冼文一样把我拒之门外!”
郦兰心呼吸颤着,泪水簌地滑落,心窝震痛,如插进一把尖刀,不断翻搅。
同时,在听到那刺耳的三个字时,眼睛猛地睁大了些。
宗懔颈额薄红,抵住她的额:“你可以继续说你不爱我,没关系,你也可以说你不想要,不想争,我也不在乎。”
“我爱你就好。你不去争的,我争给你,你不敢拿的,我捧到你跟前,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们好生过日子,就够了。”
说罢,他直起身,就要给她穿衣,既然她说了无颜再留在玉镜寺,那今日,他便将她带回宫里。
而此时,一直无言,惧泪怔愣的人开了口:“……你是不是,对苏冼文做了什么?”
宗懔倏顿住身,凝眸。
郦兰心直直看着他,颤着声:“……你是不是?”
宗懔没有说话,只是漠然与她对视。
郦兰心猛地抽了一口凉气。
她猜对了。可她多么希望她不要猜对。
他从来是个爱憎极端的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苏冼文。
这个名字,连她都快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