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妇 第132节
作者:
岁岁长吉 更新:2025-12-19 16:34 字数:3929
站在最右侧的海青衫比丘尼上前,抬手作势:“请。”
郦兰心暗暗深吸了口气,颔首后,随着惠素跨入了寺门。
直至素裙妇人与比丘尼身影消失在寺中,姜胡宝方才上前到灵安师太面前。
“师太。”先是规矩行了一礼。
比丘尼们知道他是太子府头领太监,俱是微肃了些神色。
灵安师太让身后的人都退远些,而后垂目:“公公,可是殿下还有何吩咐?”
玉镜寺是皇寺,说是出家之地,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此处并非世外仙境,寺里住有十数位先帝朝的老太妃,也关着不少有罪官眷,既是皇家寺院,那么就不可能与天家相悖。
当今圣上已然病势沉重,寺中亦办了数次法会为龙体祈福,如今的太子,大抵不久便要登基为帝,太子府的令谕,自然是极为紧要了。
姜胡宝也不绕弯子,传达了主子的命令:“师太,郦夫人是心中不安,与殿下闹了龃龉,殿下拗不过,只得将夫人送来贵寺,夫人性倔,殿下说,叫夫人尝一尝清苦也好,只一点,夫人身体娇贵,那些繁重粗活,万不能让夫人去做,免得真伤了夫人身子。”
灵安师太倒是没有任何意外之色,颔首:“贫尼明白。”
大抵在见着护送队伍的一刻,心中便有了数,天底下哪有押送罪人用这般小心护卫的阵仗。
姜胡宝满意点了点头,而后眼珠暗转了转,朝后挥手,叫身后的人将车上箱笼抬下。
“寺里给夫人安排的住处何在?”
……
郦兰心在京中住了多年,却未曾来过玉山,自然也没来过玉镜寺。
此刻走在寺内,方觉世外洞天,古刹宫院楼塔极尽庄重,入目多有参天古木,奇松怪石。
惠素是寺中老人,熟识道路,未带她走大道,而是穿过几处洞门,踏上幽幽曲径,弯行绕走约莫两刻钟,到了一处古旧窄小的院子。
院里种着一颗粗干古树,正中一间禅房,西边用来生火烧饭,东侧则是沐浴盥洗之处。
院里落了厚厚一层木叶,房梁上结了白纱般的蛛网,尘气闷重。
惠素将她引入院里,转身道:“住持说你是带发修行,就不必与旁的僧人一起居住了,这处居所靠近后山,久无人住,你便住这里吧,清扫的东西院里柴房有,僧衣、火折子、灯烛之类东西已经放在禅房里了,水要你自己去打,离这里最近的一处井在北边,大约半刻钟就能走到。”
郦兰心犹豫着道:“其实我不必带发修行……”
出家就出家了,带发的意义何在,她又不打算再回去,再者说,她剃了头,往后便更安全了。
但惠素却只淡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尘缘未了,等到你真心愿意皈依佛门,再行剃度不迟。”
郦兰心兀地愣住了,心中顿时有些难言滋味,垂首不敢再直视面前年老比丘尼仿若看透她心的双眼,默然点头。
惠素颔首过后,便出了院门离去。
郦兰心挎着包袱,朝禅房走去,推开门,不像院子里狼藉,禅房内被提前简单打扫过,桌上放了许多东西,床上被褥也铺好了。
房内摆置十分简单,也没有任何繁复装饰,真正的青灯苦行。
缓放下包袱,将房内的柜匣都打开看过,然后将自己的东西放进了柜里。
她是过过苦日子的,这处禅房虽然简朴到简陋,与她今晨醒来时的寝殿相比可谓破烂,但是真真正正她自己的地方。
放好了东西,正要出门去方才惠素所说的地方打水,便听见院门处响起阵阵嫌弃尖细惊呼。
眉心一跳,推门出去,果不其然见到领着人站在门口尖叫“这是什么鬼地方”的姜胡宝,后头的侍人们则抬着马车上的箱笼。
姜胡宝正皱巴着脸,抬头一见她出来,刮风似的就换了副脸,笑眯眯跑过来:“夫人!”
郦兰心无奈至极:“我说了,我不是什么夫人了,你带人回去吧。”
姜胡宝却笑意不减,抬手让门口的人等在那处,而后又凑近了她些:“夫人,您虽不在府里了,但在奴才这,您就是夫人。”
而后状似愧疚的低声:“再者说了,您如今这般境地,也有奴才的错,您放心,奴才已经和住持打过招呼了,让寺里好生善待于您。”
郦兰心不由更加惊讶,毕竟她先前还借着宗懔敲打吓唬过面前这人,但他竟然丝毫不记仇么?
“你……”哑然片刻,才道,“你这样帮我也无用,我没有东西能给你。”
她是不大相信这世上有无端善意的,尤其是太子府里的人,不过她现在一无所有,只能提前说这一句。
姜胡宝连忙诶哟两声,末了,搓着手:“夫人折煞奴才了不是,奴才真是觉得对不住您。”
“夫人,”他紧接皱着眉,将声音压到最低,“恕奴才多嘴,此处不是终老之地,若是您将来想要离去,抑或在寺里遇着什么难事,便着人传信给奴才,奴才一定尽力为您解忧。”
“每月十五,玉镜寺都会有法会,奴才会按时让手下人来进香,您只要见到手上挎着蒙蓝布绿竹篮的,就是奴才的人。”眼里精光几乎要冒出来。
郦兰心登时一惊,张口正要拒绝,但姜胡宝却说完就退后了好几步,此时若是她再拒绝,必被院门的侍人们看出异常。
姜胡宝此举显然不是宗懔的命令,而是他私自所为,不论如何也是一番善意,她不想接受,但也不想他被因此回去受罚。
沉默片刻,收回眼,绕过他到水缸旁,拎起水桶朝院外走,径直穿过堵在门口的侍人们。
姜胡宝抹了抹鼻子,指挥后头的侍人把箱笼抬进禅房。
……
入寺后的傍晚,郦兰心换了僧衣,跟着来引路的僧人到了大殿,开坛受戒。
跪在蒲团之上,心中滋味百转万绕。
她从前不知这世间并未死心之人遁入空门是何滋味,如今知晓了。
空茫、惘然、又诡异的平静,像是沉入一潭深深的死水。
她已然受戒,法号净妙。
灵安师太沉声道句佛偈,而后转着佛珠,道:“净妙,寺里晨钟暮鼓,一应清规你已知晓,你是带发修行,修习佛法自是应当,寺里众人还另有其职,你便一起去后山省过院中照料院里太妃们吧。”
郦兰心垂眸:“是。”
……
夜色深浓近墨,书房内依旧灯火萤煌,氛凝成冰。
暗卫统领跪地垂首,向书案后提笔疾书的人禀报:“殿下,钉子已经在玉镜寺扎好了,都是好手,按往日规矩,每日会飞鸽传回消息。”
而后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筒:“这是今日夫人在寺中的行迹。”
上首冷冷沉声:“放下。”
暗卫统领站起身,将密信双手捧至案上。
“出去。”
说完两字,眼皮都未掀,眼神不曾朝那密信投去一眼,似乎并不在意。
“是,奴才告退。”
-
在寺里的第一晚,或许是清扫院子累着了,又或许是心力交瘁骤然得松,郦兰心睡得很快,很沉,一夜无梦。
翌日天未亮时,晨钟沉沉荡遍山野。
郦兰心睁了眼,揉着眼角起身。
在床上坐了片刻,对着犹且陌生的禅房,呆愣了好一会儿,而后才彻底反应过来。
掀开被下床,利落穿戴绑发,出了屋门。
现下还是早板时间,早板过后便要去早课,早课之后才是早斋。
用完早斋,便是共修的时间,昨日灵安师太让她这时去省过院,见一见太妃们。
省过院里住的老太妃们多是位分不高,有的是自行来寺中,有的是带着位份被逐出宫。
太妃们身份特殊,又多年老体弱,寺里一直派了专人照料她们。
郦兰心第一日真正在寺里起居生活,玉镜寺里对新来的人颇为照拂,灵安师太特地让惠素师父再陪引她一天,帮助她更快熟悉。
有惠素在,她便没那么慌乱无措了,早课上诵经礼拜,她本是被逼无奈出的家,但真正身浸其中,竟真正感到一种清澈的空灵玄妙,混乱的心绪被抽出、抚平。
仿佛能将从前许多尽皆淡忘。
早课过后,终于吃到了早斋,寺里的斋饭虽然全素清淡,但意外的味道不错,并没有想像中的那般无滋无味。
因为要走去省过院,郦兰心只吃了六七分饱,漱过口后,跟着往常一直在省过院照料太妃的僧尼智蕴朝后山南去。
省过院和她居住的小院不一样,名为院,实际上是一片连建在一起的禅房,被一片密林围起。
智蕴走在她前面,边走边和她说:“太妃们性情都与常人不大一样,有几位神智不时失常,等会儿若是冷着你,不必见怪,她们只是不喜见生人,过些时日就好了,省过院里年岁最长的是胡太妃,先帝朝的老人了,其余的太妃也都是最听她的话,我们先去见她。”
说话间便已进了省过院,郦兰心抬头就见到院中聚坐着三五个年老的妇人,都穿着僧衣,但并未戴僧帽。
她们虽坐在一起,但并不和彼此说话,自己做着自己的事儿,有的在翻看书册,有的想缝补衣衫,只是大抵眼睛不好,许久穿不进针。
智蕴领着她,走到最左侧摇椅前,上头半躺着的老夫人银发凤目,正翻着经书,如今虽然韶华不再,却依稀能看出年轻时风姿丽容。
“太妃。”智蕴笑问候了她,而后引着郦兰心上前,
“这是寺里来的新人,叫净妙,往后会一起来照顾你们。”
而后,回头朝郦兰心使了个眼色。
郦兰心走近两步:“太妃安好。”
顿了顿,看了眼一旁穿线困难的另一个老妇人,说道:“我擅长缝补,太妃们若是有什么缝补刺绣的活儿,只管找我做。”
胡太妃一言未发,翻了页书,而后掀眼睃来,目光定在她未剃的发一瞬,而后事她的面容,最后面无表情收回眼。
智蕴显然已经料到她这般态度,笑容不变,又带着郦兰心去认其他的太妃太嫔,有两位太妃身子不适卧病在床,见不着面,智蕴便叫她记住厢房。
听到她方才说她擅长缝补,智蕴便给她派了第一份活儿,把太妃们破旧的衣衫补一补。
“衣衫有些多,还有一些被褥,你不必着急,慢慢补,寺里虽然不缺买被褥衣衫的银钱,但出家人还是要素朴勤俭些。”智蕴说道。
郦兰心却松了口气。
针线缝补是她最擅长的事,穿针引线时,她心里平静。
玉镜寺毕竟是陌生的新地方,且没有一个她熟识的人,又不能与外界有交流,缝补会让她得到些安抚。
往后的许多日,郦兰心便在玉镜寺里安身下来,按着清规起居,担起了省过院缝补、为太妃们熬药的活儿。
须臾转眼,便是大半月过去了。
郦兰心很快就习惯了寺里的生活,开始自如自在,速度快得灵安师太都有些惊讶。
或许她天生就是根野草,在山石中,在花坛里,在泥潭边,都一样的扎根。
天气本应越来越热,但寺处于山上,并没有多少暑意,到了晚上,山风携露吹拂,甚至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