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妇 第103节
作者:
岁岁长吉 更新:2025-12-19 16:34 字数:3573
宗懔手按在书案上,漫不经心打断他:“何诚,孤当你是心腹,下头的话,只和你说一次。”
何诚怔滞错愕。
“登位后便是天子,殊不知天子也是人,是人,便有私心,”宗懔冷然,“皇祖当年执意传位当今陛下,天底下多少人不解其意,但孤却知晓皇祖当年心思。”
“皇祖在位之时,宵衣旰食,换得政简刑清,四海承平,乃明君,唯独挑选储君一事,多少文臣死谏也不改其志,你觉得,是为何?”
何诚咽了咽口水,低声:“为了文庄皇后。”
宗懔目中深寒:“皇祖父是觉得,耗费一生光景,辛苦维持的江山,若是不能交到与元后的爱子手中,一切,便如为他人做了嫁衣。”
“正如你如今来劝孤一般,立后应立贤,立世族之女,这些话,孤难道不曾听过?然孤为天下计,到头来,枕边之人、传位之子皆由臣下推选,那到底是孤要做皇帝,还是孤,去替你们做皇帝?”说到此处,眉间戾气骤涨,目锋锐利。
话落,何诚跪在原地,真正震住,心撼神摇:“殿下……”
宗懔不紧不慢,又道:“况且,孤素知自己脾性,与其娶纳她人,再行无过废后之举,不如一开始,就立心仪之人,也免了更多风波不是?”
阅尽史册,凡是大权未曾旁落的帝王,有几个是捏着鼻子立厌恶之人为后的,便是废后,最多不过大臣们先行阻拦罢了,真要废,谁拦得住。
话说至此,何诚已经深垂下首,背后被荆条压刺的地方生疼:“可是,以郦夫人的出身……”
“孤自有计较。”宗懔敛眸。
她出身不高,他少不得要为她铺路,但事情急不得。
如今朝局暂且算是稳定,但他如今还是太子之名,许多事,还不够方便,这些日子,不少上奏催促选太子妃一事,顺安帝偶尔清醒时,也传他去龙榻前问询。
均被他按下。
顺安帝一旦驾崩,那么,他便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尚且盘桓在西北的亲信属官插入朝内,开恩科,让新的天子门生涌进朝内,州府积弊,朝中久蠹也需清理。
前朝安定后,他会为她换一个与承宁伯府有关联的身份,最好是养女,只要承宁伯府与她绑在一块,那么,前朝文官里便有了她登后的助力,再之后,她生下皇儿,立为太子,后位便算稳固了。
宗懔抬眼,对下首道:“起来吧。”
何诚垂头丧气站了起来,人高马大的汉子,灰败的模样颇有些夯头夯脑。
宗懔看他这幅样子,额边直跳,沉声:“何诚,听好了,将来孤若得子,少不得忠臣扶持教导,你,可明白?”
何诚猛地抬起头,两只眼睛先是黑愣,而后乍然冒起光:“殿下——”
“行了,”宗懔收回眼,不耐烦,“赶紧下去,把衣服穿上。”
“明日孤要带着夫人去行宫,提前排查的事,你亲自安排。”坐回檀椅之上。
何诚挠了挠头:“是。”
第九十一章 堵不如疏
回府时已至巳时, 晴晖金阳,望眼碧空了无云翳,正是游适好日。
方下了车驾站定, 早候在驻马处的主院侍人便小步上来
行过礼后便恭敬直道:“夫人,今日午膳在东流水榭用, 殿下吩咐, 待您回府, 让奴才请您过去。”
眼珠左右来回一瞬, 又凑近些,低声小心补充了句:“夫人,您今日回来得有些太晚了,殿下……”
末尾的话没有说尽,但未完之意无需直表。
郦兰心闻言一顿, 松了提裙的手,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偏首望向不远处。
视线尽头,是同样下了马车、正朝她这处露出僵笑的瘦太监。
收回眼,默然片刻,启唇:“我要回去沐浴更衣。”
说罢,转身便要走。
旁边侍女们俱是一惊, 忙要拦阻,而那传话的侍人更是慌乱起来。
“夫人!”
“殿下此刻已经动身过去了夫人!”
“……”
郦兰心驻了步,神色淡淡:“出去一趟又是暑气又是尘土的, 我身上不大舒服,不想用饭,劳烦去通传一声,殿下若是饿了, 就自己先吃吧。”
侍人登时瞠目呆住。
郦兰心并不管他,朝身侧侍女轻声:“我不大熟府里的路,主院往哪儿走来着?”
侍女僵着脸,寻助望向左侧,结果只对上一张艰难维持着笑意的灰脸。
姜胡宝已然有气无力,虚弱地摆了摆手,意思很明显——
随她去罢随她去罢。
侍女回过头,喉间动了动,抬手往前头方向指:“夫人,步辇在那边。”
郦兰心顺着看过去,而后点了头,随即被侍女们围着向步辇停落的地方行去。
丝毫不管后头雷雨泼天、烈火焚原。
那传话的侍人眼瞧着自个儿一个愣神,人都走出几十步了,险些没直接梗气倒在地上。
妇人沐浴更衣少说半个时辰不止,这郦夫人就这么走了,他可是现在就得回去给殿下回话!
事儿没办成,要是等会儿主子爷查问见责,他还不掉下来半身刮。
心焦如燃,猛地一扭身,疾步小跑到了唯一能指望的靠山跟前,含泪丧嚎:“小姜管事——”
姜胡宝只觉得这些日来自个儿老了五六岁不止,嫌弃撇过脸:“行了行了,嚎丧呢你,晦气。”
“可是这,殿下那边还等着回话!”
“那就回话呗。”轻飘飘。
侍人欲哭无泪:“这怎么回话啊,殿下要是知道了……”
姜胡宝眯着眼:“你也是伺候久的老人了,怎么现在反倒糊涂起来?”
“咱们做奴才的,把份内事做好就成,殿下知道之后会如何,那就是主子们的事儿了,掉不了你脑袋。”
侍人怔愣着,似懂非懂。
姜胡宝恨铁不成钢瞪他一眼,而后又叹口气:“得了,咱家和你一同去面见殿下。”
虽提前让禁卫回来报了信,但也只说了些粗略大概,他是被专点去陪人出府的,自然避不过细细禀报这一关。
横竖总算已经回到了府里,鱼回了池,鸟回了笼,任那郦夫人再如何作妖,也有殿下亲力亲降不是。
…
浴阁备水备物速度极快,步辇落地后不久,郦兰心便被请去沐浴了。
她行走时盈步轻缓,不似跟在后头的侍女们,掩都掩不住的焦急,瞧着恨不能十数只手一齐伸出把她举起来跑。
一路过来不时便劝,来回话不过是催她动作快些,能紧缩点时辰便紧缩点,早一星半刻也好。
“夫人,不若咱们走快些?”
“夫人,不如只更衣可好?沐浴可得好一会儿呢。”
“夫人,今日午膳,肯定都是您爱吃的,去晚了可就凉了……”
郦兰心只当全听不见,自顾自悠悠行走,神色柔淡,被催促也不曾生气,但一句话也不回应。
侍女们当然也拿她没法子,只能眼巴巴地跟着,个个眼睛睁瞪如对眼乌鸡,劝得口干舌涩。
好容易到了浴阁门口,才终于见那僧尼般的夫人停住身子,而后开口说话了:“你们为何如此害怕?是你们主子有何忌讳?”
侍女们笑比哭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后站在最前头的一个年长侍女回了话,恳切压低声音:“夫人,奴婢们是为您忧心,您今日多去了个地方,本就回来得晚了许多,小姜总管提早让人回来报了信,殿下已经知道您在外头的事了,此时正是有气之时,急着想见您,您若还是迟迟不肯去,只怕殿下……会发怒啊。”
一番话说得真心,并不是夸大言辞,未料面前人听完,只眨了眨眼,而后轻轻“哦”了一声。
侍女们齐齐暗吸了口气,手都发凉。
郦兰心面色未曾分毫变化,又道:“你还没回我后头的问呢,你们主子对下头的人有何喜恶忌讳?”
年长侍女一愣,不知她为何突然要问这个。
思忖了一会儿,谨慎回话:“这,殿下不喜奴才们自作主张,也不喜奴才们阳奉阴违,伺候殿下,都需恭敬谦卑,绝不能放肆狂纵。”
郦兰心听着,边点头,垂下眼。
……这些倒是和她当初在许家学规矩时学到的差不多。
凡是钟鸣鼎食之家,大宅大院里,都要恪守本分,为媳为妻也好,为奴为婢也罢,绝不能跳脱出格。
当时教导她的婆子说过,许家还是武将起家,换了那些文官府邸,乃至宗亲王府、皇宫大内,规矩只会更苛更多,更容不得异数。
且恃宠而骄,不可长久,无论到了何地,忘了身份,愈发张狂的人,都是招人厌、留不下的。
年长侍女说完,便见面前人不知怎的又发起了愣,然眼下时间拖不得,忙唤:“夫人?可是奴婢哪处说的不对?”
她一出声,郦兰心便回了神,抬眸,水光盈澈:“没有,你说的没什么不对。”
说着,跨进了浴阁,过座屏,入珠帘,拂纱帷,扑身热酥温香,入眼处丝缎绸巾、琼片卉瓣、兰膏脂泽……一气在四方浴池旁摆开。
熏笼幽香,兰汤漾暖,侍女们紧跟后头,要为她宽衣解带。
郦兰心眼中微闪,避开她们的手,先将腰间香囊禁步等物解下:“待会儿我还要戴这几个香囊荷包,放在这不需动。”
侍女们当然应下,而后围上来,褪裙解髻之隙,不忘笑问:“夫人,过会儿您想穿哪套衣裙?奴婢拿册子来给您挑挑吧。”
殿下为这位郦夫人置办的衣裙实在太多,为了方便只得造册,现下倒也好挑选了。
只不过夫人来府里这些日,压根没有在衣衫上使过心思,尽将力气用在哭闹上了,想来这次也是……
“要秾丽华贵的。”郦兰心认真说道,“最好冶艳些,喜庆些,大红大紫就最好了。”
说完,她明显感觉到身上的几只手俱是一顿。
不必侧头看,她都能知道此时侍女们是何表情,无外乎惊愕疑惑、浑然懵了、仿佛被雷劈成黑木头。
但郦兰心不在乎,撇了侍女们的手,自己继续解衣。
她就是要将什么柔淡素雅全撇漾了,越华艳妖娆越合她心意。
越俗,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