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妇 第86节
作者:
岁岁长吉 更新:2025-12-19 16:33 字数:3634
“滚?”倏地,冰冷极致的沉声幽然响起,“放肆。”
熟悉的声音,极具陌生的压迫威严。
郦兰心猛地一滞。
下一刻,身躯被一股强横力道强行扭转,仰首,对上那双阴沉寒冷的狭眸,呼吸都暂止。
宗懔面无表情盯着她:“方才孤进来时,你不是还颇有规矩,拜见孤千岁吗?如今,又敢叫孤滚了?”
“你还敢说你无错?以下犯上……”
“我以下犯上……那你呢,太子殿下?”兀地响起并不冷硬的轻语,带着丝丝哀伤绝望,破釜沉舟的挣扎。
宗懔倏然愣了,看着近在咫尺,泪痕未尽的苍白面容。
她不再逃避,回视他,忍着泣音,一字一句回道:
“我以下犯上,是因为殿下仗势欺人在先!我若有错,也只是识人不清之错,殿下有错,则是强夺臣妻,罔顾纲常之错!”
泪水落溅:“殿下将登九五,将来后宫佳丽三千,为何连臣下的孀妻都不放过?殿下此举,难道不是弃君臣之道于不顾——”
“君臣之道?”宗懔径直截断她,冷淡,“既是臣,便当为君解忧,不是么?”
被这短短一句撼住心神,郦兰心简直要说不出话来:“你……”
然而面前人的眼神极度冰冷:“你也说了,你是孀妻,既是守了寡,那便能够再嫁。且若非孤,你早就随你那谋逆的婆家落罪收押,哪里还有如今的日子?你不庆幸有孤护着你,保下你,还在这提什么君臣?”
愈说愈戾,眸中骤然划过深深憎暗:“你是瞎了眼还是教什么蒙了心了,非要为那死人守什么破节烂寡?!睁大你的眼睛瞧清楚,孤哪点比不得他?!”
“你若有本事现在把他从地底下叫起来,到这来给孤磕头求饶,孤就放你回去,如何?”冷笑。
仿若全身堕进冰窖之中,郦兰心直觉通体生寒:“你,你……”
话都难说出,只有惊骇畏怯泪流。
然望她这色若死灰的模样,宗懔眉拧得却更深,胸中阴劣难抑升涌起,切齿戾笑:
”怎么?你心心念念的好夫君是个没本事的樗栎庸材,难道也要怨孤么?当年他战场之上,是因贪功冒进,全然忘了穷寇莫追,才中了南蛮伏击,你难道不知此事?”
“那废物已经死了,埋在地底下,只剩具骨头了,要不要孤帮你把他刨出来,让你再看个清楚?!”
“啪!!”脸被狠狠扇了一重记。
惊响落定半晌,殿内都还是一片死寂。
郦兰心胸脯急促起伏着,泪珠急落,右手都还在颤抖。
须臾,偏过脸去的人缓缓转回首。
然再度对上那双骤然寒冷暴戾更甚的眼,她不知从何生出的气力与勇气,再不躲避,噙着血般忿声:“你凭什么,凭什么这么说他……”
泪水划过太多,颊上都泛了红,嘶哑:“你凭什么这么说他?!”
带着哭后不时抽噎的颤声:“是,他是死了,可是,他难道不是为了保疆卫土而死吗?他保的难道不是你家的江山,护的难道不是你的子民?他也曾立下过不少战功啊!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他?!就因为你是君,他是臣吗?可臣子鞠躬尽瘁,为君者,至少也该也有几分,有几分尊重啊,可是你——”
猛地,腰后骇然一紧,身子被狠力锁得更近,生生阻了她的痛诉。
“你想听实话么?”咫尺处,漠寒冰冷沉声降下。
郦兰心微仰着首,看清他面上似笑非笑模样时,周身一瞬悚然。
每回,他露出这个神情,她的身或心,就会被重捣一次。
“不,不……”
甚至下意识就要抬手捂住他唇,可双臂都被禁锢住动弹不得,不遂愿聋掉的耳中清晰纳入他每一个淬毒烧铁般的字。
而这一回,更令她骨寒毛竖的,是他猝然变了一种,先前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的冷漠,不是因为厌恶而冰冷,也不是因为怨恨而嫌憎,
而是一种彻彻底底的,居高临下,观人如捏玩棋子般,评判拨弄的淡漠。
“不错,许渝是有过战功,少年将军,这四个字,端是说出来,便觉得英勇无匹,令人神往,是吧?”平稳,缓声,
“但大乾,有很多将军,无论现在,还是过去,许渝之功只论得上平平二字,为将者,因一己之私,葬送精兵良骑过百,如何不是庸材?你为他可惜,可事实如此,他不是什么无可替代的良将。”
郦兰心定定愣住,口干舌涩,魂寒神颤。
而他犹未说完,沉声继续:“他既不是最勇武的,也不是最擅谋的,论功绩,他逊于他的父亲许长义远矣,孤,不缺这样一个将军。”
话至此,郦兰心浑身的精魂力气,忽地抽了个干净。
躯壳尚在,魂却碾碎成泥,像是过往人生里一根撑起思绪魂智的梁柱轰然崩塌。
忽地,带着糙硬腹茧的长指缓伸过来,勾开她微乱散在面上的几缕鬓发。
她呆呆看着他,下一瞬,就见他又变了脸,俯首,额抵住她的,慢慢厮磨。
“但孤,缺一个枕边人。”呼吸交缠,带着缱绻迷恋。
吻过她面、唇,一路沿下,最后,又埋进她的颈间。
重重贴磨吸缠着,密密低语,手揉乱她薄软丝裙:“应了孤罢,孤……我会对你很好的,你想要什么,说就是了,只要你应下,我什么都能给你,我会捧着你,到万人之上,好不好?嗯?”
然任他纠缠良久后,她只低低吐出四个字。
“……我想回家。”轻,又弱。
男人手上一滞,猛地抬首,怒戾。
妇人面上、眼里,俱是空空茫茫,像是无措,又更接近绝望,断续吐着话:
“……妾出身卑下,不敢贪图什么万人之上……妾只求平平安安,即便没有富贵荣华,亦心满意足……”
郦兰心木然看着面前这张面容,直到这个时候,她对他的恐惧,才算是真正到了顶峰。
此时此刻,她才前所未有地认清,纠缠禁锢住她的,究竟是什么人。
他先前的阴怖,狠戾,向她倾泄劣-欲时的疯狂,竟都不及方才审功判果定论时的冰冷漠然可怕。
陪君如陪虎,食禄似吞钩。
于虎而言,一个活生生的人,也可以随它的胃口变成血淋淋的肉。
许渝于他,是无用的臣子,所以,他可以肆意夺取玩弄臣子的寡妻,半点难堪心虚也欠奉。
那等到将来,她也“无用”了呢?
他未来要当皇帝,要有后宫佳丽三千,她比他大了这些岁数,将来人老珠黄了,她又木讷无才,更没有显赫家世,他今日表现得多么爱她如珠宝,将来弃她如敝履时,就会有多少人要置她于死地。
……不,可能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为了新欢,应当会亲手给她捧上一杯毒酒,又或赐下一根白绫吧。
愈思,遍体血液愈凉。
倏地抬头,攥紧面前人的衣袍,颤抖着哭求:“殿下……算妾求您了,您放过我吧,我不想什么荣华富贵……昨夜的事,昨夜的事,有过就有过了,您看在,我也算……伺候了您一回的份上,您饶了我吧,就当日行一善,横竖,您也不缺我一个……”
他们这样身份的人,肯定婢妾成群,何苦要来害她?
宗懔死死盯着面前似魂飘天外,不断胡言乱语的妇人,心中恶恨几乎要怒涌而出,瞋目切齿:“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什么叫,“不缺她一个”?
他在这几乎是求着她了,他何时这般求过人?
她呢,戳他的肺管子像是戳上瘾了?!
郦兰心哭得更痛,摇着头,崩溃下喊出声:“你又不缺女人,我不要当你妾室,你饶了我吧,你去找别人——呃!”
颊被狠狠掐住,生止住声。
宗懔额颞脖颈青筋暴跳,若不是克制得住,手方才径直就是掐在她脖子上了。
他总是小瞧她,她太有本事,早晚有一天,他能给她气死过去。
她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着?他都说了会让她到万人之上,他的意思还不够明了?且他说了,就会做到。
她当他是什么烽火戏诸侯的昏君?他连庖厨之事都为她去做了,她还担忧他不肯给她一个交代?
且她狗眼是瞎的,心眼是盲的,他此生只得了她一个,往昔所有全喂给了她,哪里来的别的女人?!
无情无义的蠢妇!
“身子都给了孤了,你还想跑哪儿去?!”咬牙切齿,“孤偏不放你,你待如何?”
紧接思及恨处,又沉戾逼问:“你就是铁了心要守着那死人?你信不信孤真把他挖出来烧成灰扬了?!”
郦兰心泣不成声,听了这话,一股子气直直冲上脑,抽着气哭斥:
“和他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愿意,我不喜欢你,我不愿意和你好!有他没他,我都不愿意!”
喊声落定,寝殿内骤然陷入死寂。
良久,哭泣渐止,郦兰心终于回过神来,方才说了什么。
而此时,抱着她的这个人已经久久无音了。
颤着肩背,手指绞弄着,僵硬抬起头。
定睛望清时,全身猛颤。
她直面他阴沉至极的面容,恨戾狰狞的眼神,控制不住倒吸凉气。
“……你自个儿不愿入太子府后宅。那你想去哪儿?”宗懔睨视她,冷冷讽笑,
“哦,对了,你想出家。”
郦兰心毛骨悚然,惊惶悒悒,不知他气恨之下,又要如何折磨她。
然下一刻,却听见全然意料之外的言语。
“孤可以让你出家。”他忽地说。
郦兰心倏然瞳仁紧缩:“……什,什么?”
宗懔漠然盯紧她:“你不是宁愿出家,也不肯进东宫么,孤可以成全你,放你出家。”
郦兰心却完全不敢相信,如今无论这个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觉得像是陷阱,尤其是这样突如其来的糖饼。
“那……”她惴惴犹疑着。
果不其然,下一瞬,面前人便提出了代价:“条件是,你要陪孤半月,在这半月里,尽心侍奉孤,你说得对,孤不缺女人,只不过看你一时新鲜罢了。”
冷冷:“你好生侍候孤一阵子,等孤腻味了,届时,你若是还舍得走,孤放你出东宫,让你去出家,而且,你我之间的事,不牵连旁人。”
半月。
似乎很快,就会过去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