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妇 第2节
作者:
岁岁长吉 更新:2025-12-19 16:33 字数:4405
然后再拿留在府内抚孤守节的嫂嫂来和她做对比,敲打敲打她。
“可娘子哪回去不是被变着法地奚落,您又不是她们的出气包,”梨绵提起来就觉得气都不顺了,但又小心地压低声音,
“当初是二爷心疼您,才提前打点好,让您搬出来的,这又不是您的错,这么多年您一直为二爷守着,哪处有过失了,何苦这些年越来越为难您,您瞧瞧,昨天过来那齐婆子,也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恨不得踩您头上去,这回去,又不知道会怎么对您。”
郦兰心抿化嘴里的汤水,笑起来:“哪就那么凄惨了,你这说的,好似我在坐大牢等着上刑呢。这世道,有吃有穿,不愁活计,还有什么不知足,快吃吧,待会儿米该融了。”
说着,抬手指了指院墙的方向。
隔墙有耳,少说为妙。
梨绵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愤愤举起碗,把粥喝出一股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悲壮。
“娘子!”西屋的屋门砰地打开,快跑的脚步声踏踏而来。
小丫头手忙脚乱把头上的双丫髻固定好,风一样从屋门蹿到桌边。
郦兰心看她慌慌忙忙的样子,真是怕她左脚绊右脚给摔着了。
“别急,慢点。”
醒儿丧着眉眼在桌边刹住脚,不敢坐下,乖乖认错:“我又睡过了,娘子我错了,您罚我吧。”
梨绵朝她飞着眼刀,手却诚实地给桌上空着的碗舀进粥。
郦兰心摆摆手,示意她坐下:“好了,这算什么事儿,你还小呢,快点坐下来吃粥。”
醒儿嘿嘿笑,坐上桌子。
郦兰心细声叮嘱:“醒儿,我和梨绵要去府里一趟,过会儿隔壁院子的人过来做活儿,你来看着她们,别让人进里屋,啊。”
她的寝房不放心那些将军府派来的婆子们进,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她自己清扫的,若是让隔壁院子的人进了屋,怕是恨不得进一次就把她的屋子翻个底朝天一次。
留下醒儿盯人,她是很放心的,醒儿年纪虽然小,但做事一板一眼,那些婆子的蜜嘴油舌和恐吓威逼对这小丫头是统统不管用的,接了令不让人进屋,那就是不让进,谁敢强进,她能烧热水热油守在屋门前泼人。
隔壁下人也知道这小丫头的厉害,不会乱来。
醒儿重重点头:“好,我一定看着她们。”
用过早膳,郦兰心带着梨绵出了院门。
她们没有坐车,因为青萝巷和忠顺将军府就隔着三道院墙。
原本许渝找宅子的时候,想让她远离将军府,但终究没有拗过孝道的压力,许渝和爹娘拉锯了许久,双方各退一步,最终定了这处宅子。
沿着熟悉的窄路向前,再拐两道弯,将军府后的小门已经开着了。
“二奶奶,”张氏贴身的丫鬟秀儿等在门边,提起笑,“老夫人正盼着您呢,大奶奶和三姑娘也在,就等您来了。”
郦兰心点头,跨过门槛往里走,婢女们跟在后头。
梨绵笑染上面,朝一旁的秀儿暗暗塞了块碎银子:“秀儿姐姐,老太太身子如何了,我们娘子一直惦念着呢,对了,听说咱家三姑娘就要定亲了,今个儿来,是……”
秀儿笑眯眯地接过银子,打岔:“诶呦,老夫人身子骨好着呢,今个儿请二奶奶来是有喜事。”
郦兰心停住脚,回首看她:“喜事?”
秀儿却没直说:“二奶奶去了就知道了,奴婢可不好先多舌的,免得老夫人怪奴婢坏了规矩。”
郦兰心眼中微闪,转身继续朝张氏的院子走去。
第二章 婆母姑嫂
许府是传了五代的将门世家,府内绣闼雕甍,远不是青萝巷的二进宅子可以比的。
郦兰心在这画栋高柱顶起的廊上慢慢走着,四周琪花瑶草,芳郁阵阵,本应心旷神怡,她却没有在寒酸小院里的半分自在。
许渝没去的时候,她大多也是在他们住的立阳馆里照顾他的病,出了立阳馆,将军府其余地方对她来说都是冷冰冰的,这么多年了,这一点从未变过。
迈进主院的大门,再走一段路,花厅的入口还没见着,年轻女娘银铃一样的笑声已经钻进耳朵里。
声音不陌生,是将军府待字闺中的三姑娘许碧青。
张氏生了三子一女,长子许湛、次子许渝相继去了,如今只剩下这个未出嫁的女儿,和刚满十二的幼子许澄。
掌上明珠,自然是千娇百宠长大的,所以不论许碧青性情如何娇纵,舌上龙泉如何刺毒,这府里旁的人也只有赔笑脸的份。
这个小姑的白眼郦兰心受过不知多少,许碧青从来就不喜欢她,她和许渝成婚的第一日,许碧青开口叫的不是二嫂嫂,而是“乡野村妇”。
守在厅门的婆子瞧见她们过来,将帘子打起,向里通报:“二奶奶到了。”
厅内的谈笑声刹地停住。
郦兰心款步入了厅中,正首座上的妇人鬓边灰白,面白纹深,身上衣裳金线连珠、髻中堆宝佩玉,手里轻提着一串色郁如潭的翡翠佛珠。
身旁一左一右,左边的妇人年岁看着比郦兰心稍长,眉目间愁淡,身形瘦削,正是许府的长媳庄氏,右侧微抬下巴、胭色罗裙的俏丽女娘便是许碧青。
郦兰心在上座跟前站定,朝老妇人和庄氏行礼:“母亲,嫂嫂。”
老妇人投来目光,先将她浑身上下细细打量一遍,瞧见她身上黯淡的衣裙、不施粉黛的素面、镶银木钗挽就的简单发髻,最后满意地点点头。
“来了,坐吧。”张氏朝右边下座的位置抬了抬手,示意她坐那。
郦兰心应了一声,规矩在位子上坐下。
裙角方才摆定,头顶就传来女娘娇俏惊声:“二嫂嫂,这才多久未见,你怎么更寒酸了,这穿的都是什么呀。”
抬头看去,许碧青面上故作讶然,唇角却是毫不掩饰勾起的。
郦兰心没有立刻说话,淡笑沉默。
张氏瞪了独女一眼,食指戳点她额头:“说话越发没规矩,都是要出嫁的人了,嘴上也该有个把门,也就是你嫂子们脾性都好,素日不和你计较。”
许碧青捂着额头,依着张氏肩头撒娇:“娘!我还没把话说完呢,您怎么就着急定我罪过呢,我是想着,若是二嫂嫂在外过得清苦,银子不够使,不如就搬回府里住,吃穿用度都有中馈撑着,也不至于连件像样衣衫都没有啊。”
说完,眼里带着幸灾乐祸,挑眉盯着下座木偶一样不说不动的郦兰心。
搬回府里住,这五个字一向是她这个乡妇二嫂的死穴。
郦兰心垂在裙上的手微微一紧,但也没有慌张,抬首看着张氏轻声:“倒也不是没有好衣裳,只是,那些都是二爷从前为我置办的,如今他不在了,我也没心思再穿了。”
提起许渝,张氏目中一缩,神情明显黯淡下来。
气氛变了,许碧青也不好再赖在母亲身上,恨恨坐直身子,瞪了郦兰心一眼。
张氏叹息,带着哽咽:“你念着阿渝,是好的,你和宁鸳都是重情义的好孩子,阿湛和阿渝都去得那么早,没了倚仗的日子不好过,苦了你们两个,这些我老婆子都知道。一晃眼,也这么多年了……”
郦兰心眉眼低顺,安静听着,大儿媳庄宁鸳面上苦淡又深了些许,同样微低着头不置一词。
张氏抹抹眼角,摆摆手:“好了,不说这些了,今日让你过来,是有高兴的事。前些日子,藩王们接连奉旨到京,陛下龙兴大悦,下了旨意,点世家勋贵各府,过几日一同去京郊行宫林苑射猎游乐。”
“京城里许久没有过这样的热闹了,难得的机会,兰心,你和宁鸳也去。”
郦兰心心中一跳:“我……也去?”
因着许父是朝中重臣、兵部从二品大员,又颇得当今圣上器重,往日宫中但凡大典大宴,忠顺将军府是从无缺席的。
但这样的盛事,哪怕是许渝还在的时候,也轮不上她。
婆母张氏通常只带大儿媳庄宁鸳在身边,论重视,郦兰心远远不及这个大嫂。
庄宁鸳是伯府嫡次女,与许府长子许湛乃是门当户对、青梅竹马,许湛死后,庄宁鸳有娘家撑腰,却坚持着没改嫁,而是生下了许湛的遗腹子,此后便守寡至今,是京城里备受称誉的贞妇。
而郦兰心出身低,无娘家靠山,也没有给许渝留下一儿半女,在将军府里的地位自然也比不得庄宁鸳了,除了一个二奶奶的名头,什么都没有。
当年她被伯父伯母卖给将军府冲喜,和彼时伤病甚重的许渝草草拜了堂,连婚宴都没请宾客,只是在府上挂了几日红,以至于京城别府的女眷不细想都忆不起有她这么个人的存在。
婆母张氏不喜欢她出门,平日里,她只会定时去查查许渝留给她的铺子,能借着这个机会离开宅子在城里逛一逛,但就是去,次数也不能多,否则张氏必定要盘问。
可这次却破天荒地,让她跟着一起去京郊游玩?
张氏点头:“你也去,且正好这次是去东山行宫,也不会过夜,等宫里的事结束了,咱们去祖地,阿湛的冥寿要到了,上个月我和你们公爹去观里问过道长,这个月挑了吉日,去给阿湛和阿渝再做场法事祭奠,这次监院专程说了,宁鸳和你是做妻的,要亲手给他们烧奠文香纸。”
原是为了这个,郦兰心了然,于是答应下来:“是,儿媳回去准备。”
“还有,你如今的穿戴,得换一换。”张氏又开口,看着她身上的衣着,眯起眼,“虽说节妇多是简朴,不事张扬,但那日要入行宫里头,世家、宗亲,乃至诸位藩王、陛下和娘娘,都要到场,你现在的这身,实在不合宜。”
张氏一边慢语说着,一边细细地描摹下首坐着的二儿媳。
年少守寡的妇人,无欲幽居多年,身上衣衫暗淡,首饰全无,却掩不住那惹人眼的婀娜身段,纤腰袅袅嫣然百媚,乌鬓如云,几片露出的白肤软若流脂,虽是垂眉低眼,可每每回首投眸,不经意间便秋波流转,眉黛含情。
让张氏越瞧,越觉得心里不安定。
当年许渝重病,药石无医,什么法子都使不上,在儿子已经半个都进了鬼门关的时候,她那整日念叨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丈夫才同意用冲喜的法子。
观里的道长拿了银钱,之后便四处行走,寻找合宜八字的女子,最后在偏远小山乡里找到了个丧父丧母、寄居大伯家的孤女。
那道长拿着八字,又观面相,说这孤女命格贵重,身上有福,若是许渝能得她冲喜为妻,必能度过这一次的生死劫,虽不能保长生,但起码三年内寿数无虞。
得了这个消息,府里自然大喜,给了那孤女的大伯一笔不小的银子,即刻就把人接了过来,拜堂成亲,此后,许渝的身体果真有了好转,这冲喜儿媳也算本分,照料丈夫事必躬亲。
只不过,那句三年内寿数无虞,竟真的只保了三年,第四年的冬天,许渝旧疾恶化,人还是没了。
留下了个正当妙龄,玉貌妖娆的寡妻。
张氏还记得,许渝临去前,恳求她和许父,让他们做主,给郦兰心改嫁。
她这个做母亲的,只觉得自己的儿子怎么那么傻,她更不能忍受儿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去了地底下,将来坟冢里,也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更何况,郦兰心说是聘来的,底子里就是他们买来的,既是买的,那生是许家的人,死是许家的鬼。
但她也是女人,也有过年轻热烈的时候,知道守寡是件艰辛事,更知道多得是豺狼虎豹专盯着贞妇好女祸害,所以在她没死之前,她得替许渝好好看着,不能稍有放松。
“明日我让人送一套新的衣裙和头面去青萝巷,到了那日你就换上吧。”张氏说道,“至于胭脂水粉……还是以素净为好,进行宫之后的规矩,就让齐婆子和你说。”
郦兰心神色依旧恭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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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将军府里用过午膳,郦兰心带着梨绵回了青萝巷。
得知过几日要去行宫见识大世面,醒儿的下巴差点没掉到地上,半天没回过神,魂都丢了个干净。
郦兰心看着她傻了一样的表情,忍不住捂着肚子笑,梨绵则强抿着唇,上去对着她的圆脸蛋,抬手就是一顿揉搓,好容易才给她搓回魂。
“唔唔……姐姐……”
“清醒了没?”
“嗯嗯呜呜呜!”
“我看还没有,再让我治治!”